陈砚是被饿醒的。
不是那种嘴馋的饿,是胃里像有把刀子在来回刮,刮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虚汗。他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
土坯墙,糊着旧报纸,报纸已经泛黄发脆。一张破木桌,两条长板凳,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盆。窗户上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响。
这不是他那个位于国贸CBD,能俯瞰整个京城夜景的顶层公寓。
记忆像是决堤的洪水,猛地冲进脑子里。他,陈砚,二十一世纪的顶级商业战略顾问,就在给一个跨国公司做完上市规划,喝庆功酒的时候,眼前一黑,再醒来,就成了这个叫陈砚的、一九六五年的前高中老师。
这个身体的原主,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在学校被排挤,加上身体确实不好,就办了病退,回了城。可家里也穷得叮当响,大哥是国营厂的工人,思想正统,看不上他这个“一身酸腐气的知识分子”,父母更是唉声叹气。原主心气高,受不了这落差,一口气没上来,就便宜了自己。
“一九六五年……”陈砚扶着昏沉的脑袋,苦笑了一下。这玩笑开得可真够大的。
胃部的绞痛再次传来,提醒他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活下去。
他挣扎着下床,在屋里翻找起来。最后,在床底下 一个小木箱里,找到了这个家的全部家当:三块五毛七分钱,还有一叠花花绿绿的票证。
粮票、布票、煤票、油票……还有几张在这个年代格外金贵的工业券。
陈砚把这些票摊在桌上,前世那颗精于计算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钱和票,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硬通货,是他的启动资金。
他盯着那几张工业券,眼睛亮了。这玩意儿,普通人家攒一年也未必能攒到一张,可以买自行车、手表这些大件。但在他眼里,这东西有更大的用处。
一个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型。
但是,执行计划需要体力。他现在饿得连路都走不稳。
“得先吃顿好的。”陈砚下定了决心。
他把钱和票仔细贴身收好,只拿出几张粮票和几毛钱,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是个典型的北京大杂院,七八户人家挤在一个院子里,私搭的煤棚、水池子,让本就不大的空间更显拥挤。正是下午,院里没什么人,只有邻居家的小孩在玩泥巴。
看到陈砚出来,那小孩缩了缩脖子,躲到了门后头。陈砚知道,原主因为成分问题,性格孤僻,在院里人缘很差,大家都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他没在意,径直走出了胡同。
凭着记忆,他找到了不远处的国营商店。柜台后的售货员是个中年妇女,正拿着毛线针织毛衣,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同志,买肉。”陈砚客气地开口。
“没肉了。”售货员头也不抬,声音里透着不耐烦。
“同志,我不要瘦的,有肥的就行,炼油。”陈砚压低了声音,同时把一张崭新的五毛钱和肉票从柜台下递了过去。
售货员的织针停了,斜眼看了看他,又瞥了眼那钱和票。她慢悠悠地站起来,走进后面的库房。没一会儿,拎出一块巴掌大的、几乎全是肥膘的肉,用草绳一捆,扔在柜台上。
“就这些了,爱要不要。”
“谢谢同志。”陈砚没半句废话,拿起肉转身就走。他知道,在这个时代,能买到肉就是胜利。
他又去副食店买了酱油、大葱和几颗干瘪的八角。回到家,他关上门,像是要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先是生火。这具身体实在是太虚了,光是拉风箱就让他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把火烧旺,他仔仔细细地把那块肥肉切成小方块,每一块都差不多大小。
锅烧热,不用放油,肥肉下锅,立刻发出“滋啦”一声响,一股肉香瞬间就炸开了。随着温度升高,白色的肥肉开始变得透明,油脂被一点点逼出来,在锅里欢快地跳跃。
等到肉块变得金黄焦香,陈砚把多余的油盛出来,留着以后炒菜用。然后下葱段、八角,爆出香味,再淋上酱油。
“刺啦——”
一股更霸道的香味混着酱油的焦香,猛地从锅里窜了出来,顺着门缝、窗户缝,蛮不讲理地钻了出去。
陈砚深吸一口气,往锅里添了水,盖上锅盖,调小火慢炖。
他知道,这碗肉要成了。
而此时,整个大杂院,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东屋正教训孩子的张婶,鼻子使劲嗅了嗅,骂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西屋正在搓衣服的李大妈,手里的棒槌也停了,一个劲儿地伸着脖子往外闻。就连院里玩泥巴的小孩,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谁家啊?这是谁家炖肉呢?”
“我的天,这得放了多少油啊,香得人直迷糊!”
“馋死我了,过年都没闻过这么香的肉味儿!”
议论声、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汇聚到了院子角落里那间最不起眼的小破屋。
陈砚的屋子。
大家伙儿都愣住了。那个穷得叮当响,平日里连话都不多说一句的病秧子陈老师,他哪来的钱买肉?还做得这么香?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隔壁的屋门“咣当”一声被踹开了。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从里面冲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露出的胳膊上肌肉虬结。寸头,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股子不好惹的狠劲。
正是这片胡同里出了名的“顽主”头头,雷东。
雷东本来正跟几个兄弟在屋里吹牛,这股肉香跟长了钩子似的,直接钻进他鼻子里,把他肚里的馋虫全给勾了出来。他手下的兄弟们一个个馋得抓耳挠腮,口水直流。
“东哥,这……这是谁家啊?太香了!”一个瘦高个儿的青年外号麻杆儿,忍不住说道。
雷东没说话,他站起来,循着味儿就走到了陈砚的门口。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眉头一皱。
他跟陈砚住对门,可从来没打过交道。在他眼里,陈砚就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化人,风一吹就倒,平时院里谁都能踩他一脚。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病秧子居然在屋里偷吃肉?
雷东的江湖义气里,有一条就是看不得人吃独食,尤其是在他和他兄弟们都饿着肚子的情况下。
他抬起脚,根本没想过敲门,直接“砰”的一声,踹在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里,陈砚正拿着筷子,准备从锅里夹一块炖得软烂入味、颤巍巍的红烧肉。他听到踹门声,动作顿了一下,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缓缓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雷东看到了一个和他印象中完全不一样的陈砚。虽然还是那副清瘦斯文的样子,戴着旧眼镜,但那镜片后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半点惊慌。
雷东的目光,很快就被锅里那碗红烧肉吸引了。肉块炖成了漂亮的琥珀色,裹着浓稠的酱汁,上面还点缀着翠绿的葱花。那股让人魂牵梦萦的香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雷东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你,一个人吃肉?”雷东的声音有点沙哑,眼神里带着一股子侵略性。
陈砚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筷子夹起那块已经盯了半天的肉,放进嘴里。
入口即化。肥肉的油脂已经被完全炖了出来,只剩下胶质的软糯和肉皮的弹韧,配上咸中带甜的酱汁,那股丰腴的香气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
一股满足感从胃里升腾起来,驱散了多日的饥饿和虚弱。
陈砚舒服地眯了眯眼,这才慢悠悠地看向门口的雷东,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味道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雷东愣住了。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陈砚会吓得哆哆嗦嗦把肉交出来,想过他会色厉内荏地争辩几句。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会邀请他。
那语气,平静得就像在问“你吃了吗”一样。
院里的邻居们也都探头探脑地看着,心里都为陈砚捏了把汗。雷东的脾气,这片儿谁不知道?这陈老师怕是要挨揍了。
雷东盯着陈砚看了足足有十秒,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害怕,但他失败了。陈砚的表情始终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你就不怕我抢了你的?”雷东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笼罩了陈砚。
“抢?”陈砚笑了,又夹起一块肉,这次却没有吃,而是放在了桌上的一个空碗里,推了过去。“一碗肉而已,谈不上抢。要是你觉得好吃,锅里还有。”
雷东彻底懵了。他闯荡街面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一股狠劲和不讲理。可今天,他这套好像失灵了。对方不按常理出牌,他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浑身不自在。
那碗肉就摆在面前,香气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子里钻。他肚子里的馋虫已经开始造反了。
“行,我尝尝。”雷东拉过一条板凳,大马金刀地坐下,拿起筷子夹起那块肉就塞进了嘴里。
下一秒,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好吃!太他妈好吃了!
这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比国营饭店老师傅做的都带劲!他三两下就把碗里的肉吃完,咂了咂嘴,意犹未尽地看向锅里。
陈砚像是知道他的想法,又给他盛了一碗。
雷东也不客气,埋头就是一顿猛吃。风卷残云之后,一锅肉下去了一大半。他打了个饱嗝,浑身都舒坦了。
吃饱了,脑子也开始转了。他抬起头,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清瘦的男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雷东沉声问道。平白无故请他吃肉,这事儿不简单。
陈砚推了推眼镜,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请你吃的不是肉,是风险投资。”
“风险投资?”雷东皱起了眉,这词他听都没听过。
“就是一笔生意。”陈砚的语气很平淡,但内容却石破天惊,“跟我干,我保证你,还有你那帮兄弟,天天都能吃上肉。”
天天吃肉!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雷东的脑子里轰然炸响。在这个年代,对他们这些成天在街上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半大小子来说,这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来得实在,来得有诱惑力。
雷东盯着陈砚,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要将他看穿。
“就凭你?”
“就凭我。”陈砚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我动脑,你开路。怎么样,这笔生意你做不做?”
院子里,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屋里,一盏昏黄的电灯下,一个斯文瘦弱,一个高大强悍,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因为一碗红烧肉,命运的轨迹开始交织。
雷东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又看了看碗里剩下的肉汁。他那超乎常人的野兽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个能改变他命运的贵人。
他舔了舔嘴唇,似乎还在回味那肉香。最终,他把碗往前一推,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