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林续没有全家福。
墙壁上的玻璃相框里,永远只有三个人:父亲、母亲,和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少年——哥哥林知行。
那张照片被洗成黑白色,镶在鎏金框里,挂在客厅正中央,像一面看不见的镜子,照出他永远不配拥有的轮廓。
他偷偷量过,相框高 50 厘米,宽 35 厘米,离地 1 米 75——正好到父亲的眉骨。
每次父亲经过,都会停半步,对着镜子整理领带,顺手把相框右上角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灰尘抹掉。
动作很轻,像在给一个易碎的梦掖被子。
林续站在一旁,脚趾蹭着地板缝,心里默念:
——如果我也站在那里,你会不会顺手摸一下我的头?
答案从未出现。
因为他不在相框里,也从未被允许靠近。
“你是来续火的,不是来抢镜的。”
这句话父亲没有亲口说过,却是家里最高的戒律。
林续第一次听见,是在三岁半。
那天保姆抱着他,不小心路过相框,他伸出手指,奶声奶气地喊“哥哥”。
父亲回头,声音像冰碴子:“知行没有弟弟。”
说完把保姆当月的工资结清,第二天她就不见了。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抱着他走过客厅。
夜里 2 点 17 分,林续醒来。
雨点砸在空调外机上,哒哒哒,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门。
他睁眼的第一件事,是扭头看墙壁——
那里空无一物,连一颗钉子都没有。
家里规定:他的房间不准挂任何照片。
“别把晦气带进相框。”母亲原话。
他不懂“晦气”两个字怎么写,却知道那意味着自己连影子都不配留在玻璃片背后。
他轻手轻脚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像踩在一片碎玻璃上。
门缝外,走廊的壁灯 24 小时亮着,照出一条笔直的、通往哥哥房间的路。
那扇门漆成暗红色,铜把手上缠着一根细黑纱,三年没摘过——哥哥去世多少周年,黑纱就缠多少圈。
林续数过,一共 10 圈,刚好到他胸口。
他伸手,指尖离黑纱还有两厘米,就再也抬不起来。
家里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让他面壁站在门口,背对相框,从傍晚站到深夜。
“让你也尝尝知行最后一刻的孤独。”父亲这样说。
可林续知道,自己连“孤独”都是偷来的——
哥哥至少被三个人日夜想念,而他只被用来证明“血脉没断”。
回到床上,他拉开抽屉。
里面躺着一张被剪过的旧照:
原片是父母与哥哥的三人合影,边缘毛糙,明显被刀子割过。
林续从垃圾篓里捡回来,藏了半年。
他把自己的一寸证件照,用胶水贴在原本空出来的地面——
照片里,他站在父母脚边,像一条被拴住的影子。
胶水干的那天,他抱着剪贴照睡了一夜,梦里全是咔嚓咔嚓的剪刀声。
第二天醒来,照片不见了。
父亲站在门口,指尖捏着那张剪贴照,火苗从打火机里舔出来,先烧到他的脸,再烧到父母的腿,最后烧到哥哥的笑。
火光照在父亲瞳孔里,像两盏小小的坟灯。
“别再让我看到你模仿知行。”
灰烬被冲进马桶,哗啦一声,连渣都没剩。
林续没哭,只是忽然明白:
原来“延续血脉”的下场,是连灰都不能留在自己家。
雨越下越大,他翻身下床,从床底拖出灰色小象背包——
保姆偷偷送他的,生日那天被母亲扔进垃圾桶,他又偷偷捡回来。
包里只有三样东西:
一件哥哥的旧 T 恤,他趁保姆换洗时从脏衣篮里偷的;
一把零分考卷——他故意交白卷,只想知道父母会不会骂一句“你怎么这么笨”,结果父亲连看都没看,直接签字;
还有一张过塑的 B 超单,上面印着“胚胎存活 8 周”,父母姓名那一栏被涂黑,只在右下角留着一行小字:
“续火计划,第 7 号胚胎。”
这是他在父亲书房最底层抽屉里翻到的,自己的“出生证明”。
原来连来到这个世界,他都只是第七个备选,前面 6 个胚胎因为“基因评分不够”被舍弃。
他把 B 超单放进背包,拉紧拉链,像给过去的自己钉上一颗钉子。
凌晨 3 点 03 分,他推开家门。
雨幕像一张没有回头路的黑纸,他一脚踩进去,听见身后相框“咔哒”一声——
也许是风吹,也许是错觉,
但他知道,自己终于把“晦气”留在了那座房子里,
连同那个永远挤不进三个人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