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续离家那一夜,雨把城市打成了浮岛。
他攥着灰象背包的拉链,指节发白,却感觉不到冷——
所有温度都留在那扇暗红色大门里,被黑纱与遗像封存成标本。
火车站是离别墅区最近的一个老站,顶棚铁皮破出蜂窝般的洞,雨线直戳肩膀。
他缩在最角落的塑料椅里,把背包抱在胸前,像抱着一只湿透的玩偶。
凌晨三点半,广播里女声机械地重复「K8742 晚点 97 分钟」。
97,他记下了,这是他人生里第一个可以公开宣布的数字——
不属于基因评分,不属于年级排名,只是一列不肯进站的火车。
「喂,小子,让一让。」
扫地的老人用拖把顶了顶他的脚。
林续仓皇起身,兜里的硬币「哗啦」坠地,滚进排水缝,发出清脆的「当」。
那是他全部的家当——十块五毛,现在只剩五毛。
他蹲下去,手指伸进铁栅,雨水漫过指背,硬币贴在锈边,像一枚被遗弃的胚胎。
够不到。
他忽然想起自己出生前的那张 B 超图——
「胚胎存活 8 周」,被涂黑的父母姓名,第七号。
原来他和那枚硬币一样,掉进缝里了,再也够不回去。
「要帮忙吗?」
声音从背后传来,干净得与车站格格不入。
林续回头,看见一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男孩,打着一把黑伞,伞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蓝色鲸鱼贴纸。
男孩穿着旧帆布鞋,鞋头裂口,却洗得发白。
他蹲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截铁丝,弯两下,伸进铁栅,轻轻一挑——
硬币跳出水面,落在林续掌心,带着铁锈味。
「我叫予安。」
男孩笑了笑,眼角弯成一条桥,「给予的予,平安的安。」
林续攥紧硬币,湿漉漉地开口:「林……」
姓还没出口,他猛地刹住。
林是编号、是任务、是相框外的那块空白。
「我叫小续。」他临时掰了一个字,「继续的续。」
予安点点头,把伞往他那边倾了倾,雨水顺着伞骨滑到鲸鱼贴纸上,像给那条死去的鲸一场临时的海。
予安说他来等最后一班慢车,去邻市看妈妈。
「我妈住院了,」他掰着手指,「化疗第二次,头发一把一把掉。」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仍保持平直,像在念一份公共广播。
林续不知道「化疗」是什么,却看清了予安眼底的两片青。
那一刻,两个大人世界遗落的零件,在锈雨里短暂对齐。
予安从背包里掏出一块用保鲜膜包紧的三明治,边缘被压扁,生菜透出翠。
「给你,我晚饭没吃完。」
林续盯着那翠,想起家里的餐桌——
黑白照正对主位,菜色永远三色以下,母亲把鸡腿永远放在一只空盘里,「知行最爱吃」。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食物可以被直接递到手心,不需要先穿过一个死人。
他接过,指尖碰到予安的体温,像摸到一盏灯。
灯芯悄悄燃进黑暗里,发出极轻的「噗」。
慢车终于进站,车头灯劈开雨幕,像一把钝刀。
予安背起包,转身前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纽扣——
塑料质地,圆形,边缘磨得发白,中间印着极淡的蓝色鲸尾。
「我衣服上的,掉下来了,送你。」
他把纽扣按进林续掌心,「遇到难处,就摸摸它,想象自己是一条鲸,从缝里游出去。」
林续没说话,只点头。
他想说「谢谢」,可那两个字被家里训练成只对长辈、对遗像、对奖励牌使用,此刻卡在喉咙,锈成铁块。
予安跳上车厢台阶,车门「嘭」地合上。
火车启动,车窗透出暖黄灯,鲸尾在雨中晃一下,消失。
林续低头,看见自己脚边多了一把伞——黑布骨,鲸鱼贴纸被雨泡得翘起半边。
予安把伞留给他,自己却顶着雨上车。
那一瞬,他忽然明白:
原来「给予」不是自上而下的施舍,而是把唯一的一把伞递给别人,然后自己走进雨里。
凌晨四点二十分,雨小了。
林续撑开伞,伞面塌了一角,却足够盖住他单薄的肩。
他把纽扣放进灰象背包侧袋,拉上拉链,像封存一个尚未命名的秘密。
站台广播最后一次报时:「K8742 发车完毕,今日运营结束。」
灯光逐排熄灭,黑暗像潮水漫过铁轨。
他迈出第一步,听见自己鞋底与水泥摩擦,发出「嚓」的一声轻响——
那是第七号胚胎剪断脐带的声响,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雨幕深处,老旧的霓虹灯闪了两下,终于熄灭。
可在灯丝冷却前,林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瘦小,湿透,却第一次没有回头看。
他并不知道,五百公里外,予安会把那张写着父母电话的纸条,悄悄塞进病床头柜。
他也不知道,十七岁以后,他会把「林续」两个字埋进上市招股书的扉页,让整座城高喊他另一个名字。
此刻,他只知道:
火车已经开走,而他还活着。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