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三十五分,雨彻底停了。
老火车站的卷帘门「哐啷」落下,像给黑夜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林续把塌了一角的黑伞收好,伞骨上那条蓝色鲸鱼贴纸已经泡得发白,边缘卷起,像要游回海里却找不到方向。
他背起灰象背包,走到站前广场。
广场很小,中央立着一尊锈蚀的骆驼雕塑,驼峰间积满雨水,映出破碎的天光。
林续踮脚,从驼峰里掬一捧水,洗掉脸上的雨渍和泪痕。
水很冷,他却觉得清醒——
原来世界可以没有黑白相框,也可以没有满分考卷,只剩下这一捧冷得真实的雨水。
对面 24 小时便利店亮着惨白的灯,店员在打哈欠。
林续摸出口袋里的五毛钱,又摸出那枚被铁丝勾上来的硬币,一共十块零五毛。
他买了一包最便宜的苏打饼干(4.5 元)、一瓶矿泉水(2 元),找回的四块硬币在收银台上转圈,发出清脆的「当——」。
店员找零时瞥了他一眼:「小孩,这么晚不回家?」
林续把硬币拢进掌心,像拢住四枚小小的火种,摇摇头,转身出门。
回家?
他刚刚从「家」里剪断脐带,那幢别墅此刻正沉睡在遗像与黑纱之间,不配再用「回」这个动词。
骆驼雕塑背后,有一排废弃的投币电话亭,塑料挡板被贴满「办证」「开锁」「包小姐」。
林续拉开最靠边的门,灰尘簌簌落下。
他把背包搁在脚边,先喝两口水,再慢慢拆饼干包装。
第一块饼干入口,带着微咸的苏打味,他却嚼出了甜——
这是第一口不需要先经过「知行爱吃」审批的食物。
吃到第三块时,他发现包装里夹着一张泛黄的卡片:
「××福利院 乘车卡」
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潦草的「沈 7」,被水晕开,像一尾搁浅的墨鱼。
林续怔住,**「沈」是予安留给他的伞、纽扣、声音;「7」**是他自己出生档案里的编号。
两个毫不相干的符号,在同一包饼干里偶遇,像命运偷偷给他递了一张暗号。
他把卡片塞进背包侧袋,与蓝色鲸尾纽扣躺在一起。
那是他此刻全部的身世拼图:一把塌伞、一枚纽扣、一张废卡,加一个连名字都不许完整的自己。
天开始泛青,黎明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夜。
广场尽头,停着一辆早市菜场的货车,司机正往车厢搬泡沫箱,箱里传出冰块碰撞的脆响。
林续走过去,怯怯地问:「叔叔,要帮手吗?」
司机抬头,扫了他一眼:「小身板,搬得动?」
林续把背包背到前面,双手抱住一箱黄瓜,踉跄着抬上车。
二十分钟后,他挣到二十块,外加司机顺手塞的一瓶冰水。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笔「工资」——
不是满分换来的奖励,不是「续火任务」的拨款,只是二十根黄瓜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手心,真实得让他鼻子发酸。
货车开走时,太阳已跳出地平线,像一枚被煎得金黄的蛋。
林续站在晨雾里,手里多了一张司机给的破旧公交卡,卡里还剩 1.8 元。
他抬头看向路牌:
「青木岭 12km」
——一个他从未听说的地名,却带着「木」与「岭」的苍翠,听起来可以藏住一个小孩。
他攥紧公交卡,决定上车。
与此同时,广场另一侧的便利店门口,一份晨刊被店员插在报架上,头版黑体大字:
「林氏集团独子早逝十周年·慈善基金即将启动」
副标题用小一号字:
「纪念林知行,延续爱与希望」
风把报纸吹得哗啦作响,像给整个世界下了一道静音的讣告。
林续没有回头,也没有看见。
他走向公交站,灰象背包在背上啪嗒啪嗒,像一颗小小的心脏,跳得比晨光还快。
他要去的,是一个没有遗像、没有满分、没有编号的地方——
哪怕只是十二公里外的陌生岭,也足够让他先学会用自己的名字呼吸。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城区,窗景从高楼换成稻田,再换成起伏的山麓。
林续靠在座椅上,剥开最后一块苏打饼干,分成两半。
一半自己吃,一半放回包装袋,折好封口,塞进背包最里层——
那是留给明天的自己,也是留给「以后」这个概念。
车顶灯闪了两下,熄灭,车厢陷入短暂的暗。
在黑暗里,他摸到侧袋的鲸尾纽扣,指腹沿着鲸尾弧线游走,像摸到一条秘密的航线。
他轻声开口,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沈野。」
两个音节,第一次在没有观众的空气里落成。
——这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像一枚偷来的火种,从此将烧掉所有带编号的过去。
车窗外的天彻底亮了。
灰象背包随着车厢晃动,像一艘刚刚解缆的小船,驶向无人命名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