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的纱幔依旧缠绕,却仿佛掺入了一丝来自帘外、属于尘世的躁动气息。那气息微弱,却尖锐,刺破了佛堂内凝固的庄严。
脚步声和母亲的谈笑声就在门外,隔着一扇即将开启的门。
曹敬观音跪在蒲团上,脊背依旧挺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根支撑了她十几年的主心骨,正在胸腔里剧烈地摇晃。手心里,那本破损的《金刚经》封面碎角,像一块灼热的炭,烫得她几乎要松手。另一只手中,属于那个叫“琉璃”的人留下的冰凉触感,仿佛还未散去。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方才念不进心底的经文,此刻却像谶语,在她耳边轰然回响。她的梦,曹家为她精心编织的梦,刚刚被一个穿着青衣裙帔的“精怪”撕开了一道裂口。不是温文尔雅的未来夫婿,不是母亲谆谆的教诲,而是一个戏子,一次荒唐的盗窃,一个……石破天惊的约定。
酉时三刻,后园假山石旁。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母亲曹李氏身着绛紫色如意纹褂裙,在一众女眷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主母的雍容与虔诚。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观音身上,带着审视,见她依旧端庄跪坐,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她的视线转向经案,落在了那本《金刚经》上。
观音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观音,法事已毕,辛苦你了。”母亲的声音温和,走上前来,习惯性地想去抚摸那本她珍爱的经书。
观音几乎是凭着本能,在那只手落下之前,将自己的手,连同手心里的破损处,轻轻覆在了经书封面上。她抬起眼,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为家族祈福,是女儿本分。”她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将经书合拢,拢入袖中,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收拾自己的东西。
曹李氏的手落了个空,微微一顿,但并未起疑,只当女儿珍惜经书。她转而扶起观音:“起来吧,客人们都在前厅,等着见见你呢。你今日气色倒好。”
气色好?观音只觉得脸颊在发烫,血液在皮下奔涌,冲撞着那层名为“端庄”的瓷釉。她低眉顺眼,任由母亲扶着,目光却飞快地扫过那面依旧在轻微晃动的帘子。
后台那边,隐约传来戏班班主的呵斥和伶人们准备开锣的嘈杂。那个叫琉璃的人,就在那一帘之隔的后面,穿着那身不伦不类的衣裙,顶着那张敷了粉的脸,或许正因剧本之事而焦头烂额,或许……正绝望地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母亲,”观音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听闻今日堂会的戏班,来自长安?”
曹李氏漫不经心地应着:“嗯,是叫‘云韶班’,在长安也有些名气,班底不错,这才请来为你添彩。”她拍了拍观音的手,“走吧,莫让宾客久等。”
观音被母亲携着,一步步走出祠堂。身后,檀香的气息如影随形,身前,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订婚宴场。她像一尊被牵引的玉像,行走在既定的轨道上。
只是,袖中那本破损的经书,和手心里那片小小的、坚硬的碎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轨道,已经偏了。
前厅宴席,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观音被安置在女眷席的首位,紧挨着母亲和未来的婆母。她的位置正对临时搭起的戏台,视野极佳,仿佛是整个曹府为她精心设置的观礼台。台上,丝竹管弦已奏响,水袖翻飞,唱腔婉转,演绎着才子佳人的悲欢。
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进。
袖中的经书碎片硌着她的手腕,提醒着她那个荒唐的约定和那个叫琉璃的人。她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指尖冰凉,与温热的盏壁形成鲜明对比。
一出折子戏终了,掌声四起。班主满脸堆笑地上前,躬身道:“老爷、夫人、小姐,下一出是咱们云韶班的拿手好戏《霓裳羽衣舞》,由小徒琉璃献艺,还请诸位贵人赏眼。”
琉璃!
观音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茶水险些漾出。她强迫自己维持平静,将茶盏轻轻放回桌面。
锣鼓点一变,变得轻快而带着些许异域风情。台侧,一个身影翩然跃出。
正是他。
他已换上了一身极致华丽的舞衣,色彩斑斓如孔雀开屏,长长的水袖曳地,脸上妆容浓丽,眼尾飞红,比在佛堂时更多了几分逼人的艳光。他身段柔软如柳,舞动起来,每一个旋转,每一个回眸,都带着一种近乎妖娆的风情,引得席间宾客阵阵低呼。
可观音看得分明,那双描画得极其妩媚的眼睛里,藏着的依旧是佛堂中那抹未被驯服的野性。他的舞,不是取悦,更像是示威,是展示一种与这高门大院格格不入的、蓬勃的生命力。
舞至酣处,他竟从台上一跃而下,如一只轻盈的鸟儿,落在宾客席间的空地上。长长的水袖挥洒,带起香风阵阵。他绕着席间穿梭,眼波流转,所到之处,引来一片或惊艳或轻佻的低笑。
他渐渐舞近了女眷席。
观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脂粉和汗水的特殊气息,看到他额角细密的汗珠,以及那双看向她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戏谑的眼睛。
“好姐姐,”他舞动到她面前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和笑意,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经书可保管好了?”
观音心头一紧,攥紧了袖口。
他却不等她回答,一个旋身又舞了下去,仿佛只是随口一句戏言。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把彩色的纸屑,扬手一撒,化作纷飞的彩蝶;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只白玉酒杯,指尖轻弹,杯中之酒竟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他的手段算不上多么精妙绝伦,却带着一种江湖艺人特有的油滑与灵动,与这府中规整的一切形成了奇异的反差。他像个误入琼楼玉宇的江湖骗子,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搅动着这一池死水。
宾客们看得津津有味,母亲曹李氏也微微颔首,显然觉得这戏子虽举止跳脱,但技艺尚可,足以助兴。
就在这时,琉璃的目光再次锁定观音。他指了指厅堂一侧为支撑帷幔而设的高大木架,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紧接着,他竟足尖一点,借着舞动的势头,如猿猴般灵巧地攀上了那近两人高的木架顶端!
席间响起一片惊呼。
曹李氏皱起了眉头。
琉璃却站在高处,张开双臂,如同展翅欲飞的鸟。他俯瞰着下方,目光最终落在观音身上,带着一种挑衅般的炫耀。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心脏骤停的动作——他身体一晃,仿佛失足,直直地从高处栽落下来!
“啊!”席间女眷吓得失声惊叫。
观音的心也在那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冲破喉咙。她下意识地向前倾身,手指紧紧抓住了桌沿。
就在他即将坠地的刹那,他手腕一抖,一条不知何时藏在袖中的、流光溢彩的丝绸倏地射出,精准地缠住了木架的一根横梁。下坠之势骤止,他借着丝绸的力道,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如同荡秋千般,衣袂飘飘,直朝着观音的方向飞掠而来!
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彩色的残影。
带着那股特有的、混合着脂粉与汗水的风,他瞬间逼近。观音甚至能看清他浓妆下微微勾起的唇角,和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里闪过的得意。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空着的那只手极其隐蔽地一探一收。
时间仿佛凝固,又瞬间流逝。
他已借着丝绸的力道荡回场中,一个漂亮的旋身,稳稳落地,仿佛刚才惊险的一幕从未发生。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朵白色的茶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他朝着惊魂未定的宾客们躬身一礼,然后款款走到观音席前,将手中那朵白花,轻轻插入了她面前那只原本插着时令鲜花的汝窑瓷瓶里。
“愿小姐如这白山茶,洁净无瑕。”他抬起头,对着观音嫣然一笑,声音恢复了戏台上的婉转娇媚。
然而,只有观音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偷腥得逞的猫儿般的狡黠。
宾客们回过神来,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为这绝处逢生的惊险与恰到好处的献媚。
曹李氏也松了口气,转而露出满意的笑容,对左右道:“这戏子,倒是有几分急智。”
观音却怔怔地看着面前瓷瓶中的那朵白花。
洁白的花瓣,在周围绚丽的色彩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刺眼。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碰那花朵,指尖却在半空中僵住。
袖中……空了。
那本她一直紧紧攥着、藏于袖中的、封面破损的《金刚经》,不见了。
神不知,鬼不觉。
在她因他假意坠落的惊险而心神失守,在他如风般掠过她面前的瞬间,他不仅献上了花,更偷走了她袖中的经书。
她猛地抬头,看向场中正在谢幕的琉璃。
他正弯腰行礼,宽大的戏服袖子垂落,遮住了他的一切动作。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她,眼神交汇的刹那,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眨了一下左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好姐姐,我拿回我的‘剧本’了。”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是震惊,还是……一丝被冒犯却又带着奇异刺激的情绪,猛地冲上观音的心头。
他根本不是什么走投无路的小可怜。他那所谓的“班主要打断腿”的说辞,他那绝望恳求的眼神,恐怕大半都是装出来的!他就是一个胆大包天、狡猾如狐、惯会利用人心和机会的……骗子!戏子!
台上的锣鼓再次敲响,下一出戏即将开始。琉璃随着其他伶人退入后台,那抹艳丽的身影消失在帘幕之后。
前厅依旧热闹非凡,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宴席间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只有观音知道,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本经书的消失,彻底改变了。
她看着那朵孤零零的白山茶,仿佛看到了自己那被精心供奉、却即将被连根拔起的人生。
轨道,不仅偏了,而且正在他蛮横又灵巧的手笔下,朝着一个未知的、危险的方向,加速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