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出征的第三日,京城落了场缠缠绵绵的梅雨季。雨丝像扯不断的银线,裹着初夏的湿意,把靖侯府的青瓦、朱墙都浸得发暗。
苏清鸢立在汀兰水榭的檐下,指尖划过被雨水打湿的廊柱,凉意顺着指节钻进骨缝里。青禾捧着刚焐热的密报,声音压得比雨还低:“夫人,暗卫在城南破庙的墙根下,找到了韦氏的‘血莲纹’标记——还有张字条,写着‘三日内,靖侯府偿命’。字迹和柳姨娘死前那张,是同一个人写的。”
苏清鸢接过密报,素白的指尖因用力而泛出青痕。字条上的墨痕被雨水晕开了一角,像极了柳姨娘脖颈处那道不自然的勒痕——潦草、怨毒,藏着濒死的疯癫。她抬眸看向院外,雨幕里的侯府灯笼晃得朦胧,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像极了暗处窥伺的脚步声。
“传我的令。”她转身时,裙摆扫过廊下的青苔,语气冷得像冰,“内院加派三倍暗卫,分四班轮守,连柴房的角门都要盯着;所有出入府门的人,哪怕是送菜的小贩,都要搜身验碟,碟片上的‘靖侯府’朱印,今日起换成新刻的——旧印销毁,片甲不留。另外,把府中所有沾了韦氏印记的旧物,针线、账册、摆件,一律封进桐油木箱,抬到后园烧了。”
青禾领命刚走,汀兰便扶着个颤巍巍的老嬷嬷进来。老嬷嬷是侯府的针线房管事,姓刘,早年受过萧彻母亲的恩惠,此刻攥着个绣绷,枯瘦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夫人,您……您快看看这个。是给二小姐绣帕子时,从旧线筐里翻出来的——这纹样,老奴认得,是韦后当年宫里时兴的‘血莲纹’啊!”
绣绷上,半朵血色莲花刚绣了一半,丝线用的是韦氏母家独有的朱砂色,针脚歪歪扭扭,像初学绣活的人绣的。苏清鸢的目光骤然一凛:二小姐是萧彻的远房堂妹,今年刚满十四,性子怯懦得连针尖都怕碰,怎么会绣这种沾了血的纹样?
“这线筐是谁送过来的?”她按住刘嬷嬷的手,指腹抵着绣绷上的针孔,“什么时候送的?”
“是前几日刚调过来的小丫鬟,叫春桃。”刘嬷嬷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她说这是柳姨娘生前用过的线筐,让我们挑些好线给二小姐用。那春桃今早说家里老母亲病了,告假出去,就没再回来过!”
“是调虎离山。”苏清鸢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玉,“韦承业是想借二小姐的手,把‘通敌’的罪名扣在侯府头上——二小姐性子软,就算被人拿住了,也说不清楚。”
她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喧哗。是禁军的甲胄声,混着雨水砸在青石板上的冷响,像钝刀敲在人心上。汀兰脸色一白:“夫人,是禁军统领带人来了,堵在府门外,说要‘搜查逆党’。”
苏清鸢垂眸理了理裙摆,胭脂色的绣裙沾了雨丝,却不见半分慌乱:“去把二小姐请过来,再把我先前整理的柳姨娘与韦氏往来的密信、账册,还有李管事通敌的证据,都装在紫檀匣子里,随我去前院。”
前院的雨更大了。禁军的刀鞘在青石板上砸出湿重的响,明晃晃的刀刃映着雨光,晃得人眼晕。苏清鸢牵着脸色发白的二小姐,那姑娘穿着鹅黄的襦裙,指尖冰凉,攥着苏清鸢的袖口不肯松。
禁军统领姓王,是御前新晋的红人,此刻立在雨里,甲胄上的水珠子顺着肩甲往下淌:“苏夫人,奉皇上口谕,搜查侯府‘通敌逆党’,还请夫人配合。”
他的目光扫过二小姐,又落在苏清鸢身上,带着几分刻意的傲慢——萧彻刚出征,这京城的天,似乎就该换个颜色了。
苏清鸢没看他,先把紫檀匣子放在廊下的石桌上,掀开盖子:“统领请看。这是柳姨娘与韦氏的密信,往来二十余封,每封都盖着韦氏母家的‘韦’字印;这是李管事与韦氏绸缎庄的账册,上面的银钱流水,能抵侯府三个月的开销;还有这个——”
她拿起那个绣绷,朱砂色的血莲纹在雨里格外刺目:“这是韦承业的细作,伪装成丫鬟‘春桃’,放在针线房的。二小姐性子怯懦,连针都拿不稳,怎么会绣韦氏的纹样?统领若是不信,可传府中针线房的人来问——春桃今早告假离府,此刻怕是已经逃了。”
王统领的脸色僵了僵,正要开口,苏清鸢突然抬手指向禁军身后的人群:“等等——那个戴斗笠的,不是春桃吗?”
人群里,一个穿着粗布裙、戴着竹斗笠的身影正想往巷口溜,听见声音,脚步猛地顿住。暗卫不等苏清鸢下令,已经像离弦的箭扑过去,斗笠被掀飞的瞬间,露出一张沾着泥污的脸——是韦承业。
他竟然伪装成丫鬟,混在禁军的随从里!
“拿下他!”苏清鸢的声音里没了温度,“他就是韦氏余孽韦承业,方才在针线房留下了血莲纹绣品,意图栽赃侯府!”
韦承业没想到苏清鸢会这么快拆穿自己,怒吼着拔刀扑向苏清鸢,刀锋划破雨幕,带起一阵腥风。可他刚动,暗卫的锁链已经缠上了他的手腕,“咔”的一声,腕骨被锁得错位,疼得他闷哼出声。
雨里的禁军瞬间乱了。王统领看着被按在地上的韦承业,又看看石桌上的密信,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是……是下官孟浪了,还请夫人恕罪。”
苏清鸢没理他,蹲在韦承业面前,指尖划过他沾着泥的袖口——那袖口下,藏着一枚韦氏母家的银质扳指,刻着小小的“业”字。
“你以为搅乱京城,就能断了萧彻的后路?”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韦承业的耳朵里,“可惜你忘了,靖侯府的主母,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柳姨娘是你的棋子,春桃是你的棋子,连这雨,都成了你的棋子——可棋子太多,总会硌手的。”
韦承业被暗卫堵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低吼,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清鸢,像要把她生吞了。
禁军押着韦承业离开时,雨终于小了些。侯府的灯笼重新亮起来,暖黄的光裹着湿意,落在青石板上,像碎了一地的星子。二小姐扑在苏清鸢怀里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姐姐,我……我刚才好怕,我怕他们说我是逆党,我怕给姐夫添麻烦……”
苏清鸢拍着她的背,指尖划过她的发顶——这孩子的发簪是萧彻前几日送的,玉质温润,刻着“平安”二字。她轻声道:“不怕了。韦承业已经被擒,侯府是安全的。等你姐夫回来,我们在后园种的石榴该结果了,到时候摘最大的给你。”
二小姐抽噎着点头,被汀兰扶下去歇着了。苏清鸢立在檐下,看着南方的天——萧彻出征的方向,雨云正慢慢散开,露出一丝浅淡的天光。青禾捧着刚收到的军报,语气里带着松快:“夫人,将军那边传来消息,叛军的先锋营已经被击溃了,将军说……让您保重身体,不必挂心。”
苏清鸢接过军报,素白的纸上,萧彻的字迹刚劲有力,末尾只写了四个字:“待我归京。”
她将军报贴身收好,指尖摩挲着衣襟下的暖玉——那是萧彻出征前塞给她的,说“玉暖,人安”。
可这安稳没持续多久。
入夜时分,汀兰突然撞开了水榭的门,脸色惨白:“夫人!宫里来人了,说……说二皇子在东宫遇刺,刺客身上搜出了‘靖侯府’的旧印!”
苏清鸢的指尖猛地一颤,暖玉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二皇子是皇上最疼爱的幼子,此刻遇刺,又牵扯出侯府的旧印——分明是韦承业的后手!他知道自己会被擒,所以提前布了局,要把“谋逆”的罪名钉死在侯府头上!
“备车。”苏清鸢弯腰捡起暖玉,玉上沾了青苔,却依旧温温的,“去东宫。”
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雨又下了起来,比白日里更急。苏清鸢坐在车内,将柳姨娘的密信、韦承业的供词,还有新刻的侯府印鉴,一一理好。车帘被风吹开一角,她看见东宫的宫灯亮得刺目,像燃着的火。
东宫的偏殿里,血腥味混着药味,熏得人头晕。皇上坐在榻边,脸色铁青,二皇子躺在床上,肩膀上裹着渗血的白布,气若游丝。王统领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那枚旧印,语气带着刻意的恭敬:“夫人,这印鉴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还请您给个说法。”
苏清鸢没看他,径直走到皇上面前,屈膝行礼:“臣妾有三证,可证侯府清白。”
她先将密信递上去:“这是柳姨娘与韦氏的往来书信,其中一封提到‘二皇子年幼,可借其手搅乱京城’;第二证,是韦承业的供词——他被擒时,暗卫在他身上搜出了伪造侯府印鉴的模子,模子上的纹路,与刺客身上的旧印,分毫不差;第三证,是侯府今日刚刻的新印,旧印已于今早销毁,有府中三位管事作证。”
她抬眸,目光扫过殿内的重臣:“韦承业意图谋反,深知擒住他一人无用,便提前布下死局——借刺客之手,将‘谋逆’的罪名扣在侯府头上,既断了萧彻的后路,也能搅乱朝堂,方便叛军里应外合。”
皇上接过密信,指尖划过信上的“韦”字印,脸色越来越沉。二皇子突然咳嗽起来,抓着皇上的手,气若游丝:“父皇……儿臣看见刺客的脸了,不是侯府的人,他……他袖口有血莲纹……”
这话像惊雷,炸得殿内一片死寂。王统领的脸色瞬间白了——他分明说刺客是“侯府细作”,此刻却被二皇子当场拆穿。
皇上猛地拍案:“王统领!你可知罪?”
王统领“噗通”跪倒在地,额头砸在青石板上:“臣……臣是被韦承业蒙蔽了!他说侯府通敌,臣一时糊涂……”
“糊涂?”皇上的声音里裹着雷霆,“萧彻在边境浴血奋战,你却在京城构陷他的府邸!来人,把王统领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殿内的气氛终于松了些。苏清鸢躬身道:“皇上,韦承业的同党尚未肃清,京城的暗桩怕是还有不少。臣妾恳请皇上,让禁军暂时由侯府暗卫协同管辖,先稳住京城的秩序,等萧彻平叛归来,再做定夺。”
皇上看着她,眼中的疲惫里多了几分赞许:“准了。苏清鸢,朕没看错你——侯府有你,是萧彻的福气,也是大昭的福气。”
苏清鸢谢恩时,余光瞥见殿外的雨幕里,暗卫正押着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是韦承业的余党,想混进东宫打探消息。
马车驶回侯府时,天已经快亮了。雨停了,东方的天际透出一丝鱼肚白,把侯府的朱墙染得发亮。苏清鸢靠在车壁上,指尖摩挲着那枚暖玉,忽然想起萧彻出征前,在她耳边说的话:“鸢鸢,等我回来,我们去江南看荷花。”
她轻轻笑了笑,眼底的倦意被晨光揉开——这场雨,终于要停了。
而此刻的边境战场,萧彻正站在军帐前,看着手中苏清鸢传来的密信,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信尾的“待君归”三个字,被他指尖反复摩挲,墨迹都晕开了些。帐外的战鼓声响彻云霄,他将密信贴身收好,翻身上马,长枪指向叛军的方向——他的身后是家国,身前是战场,而心里,是等他回家的人。
京华的雨急,终究挡不住归人的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