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的冬天,冷得邪性。
寒风刮在脸上生疼,紫禁城的朱红宫墙在这夜里也成了模糊的、巨大的黑影,压得人喘不过气,西边的冷宫更是如此,荒草长得比人都高,夜里连打更的都绕着走。
姜元初缩在漏风的破屋子里,听着窗外呜呜的风声。
她才十八岁,可在这冷宫里,已经捱了八年。
从十岁那年,母妃被一条白绫赐死,她就被扔到了这儿。天家骨肉?呵,比不上得宠妃子的一句话。
她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哈出一口白气。
今晚有事要做,不能睡。
估摸着三更天了,外面静得只剩风声,姜元初悄无声息地爬起来,裹紧了那件几乎不顶事的旧棉袄,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院子里,月光惨白,照着一地荒凉。
墙角下,鼓起一个不自然的土包,旁边扔着一把破旧的铁锹——那是她白天从杂物堆里翻出来的,唯一的“工具”。
土包里,是刘太监。
那个总想找由头克扣她饭食、甚至想动手动脚的老阉奴。
一个时辰前,他喝了掺了药的水,这会儿已经没了气。
药是她用几株安神草药熬的,本想防身,没想到真用上了。
姜元初走到土包前,面无表情地拿起铁锹,土冻得硬邦邦的,一锹下去,只能铲起一点点。
她咬着牙,一下,一下,用力地挖。
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渗出来,很快又被寒风吹冷,她不能停,必须在黎明前,把这事处理干净。
挖坑是个力气活,铁锹柄硌得手心生疼。
她忍不住想起母妃。
母妃是异国来的和亲公主,长得美,性子软,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羊。
她十岁那年,有个得宠的妃子掉了孩子,硬说是母妃用巫蛊咒的。
父皇……那个男人,问都没细问,就信了。
她至今都记得母妃被拖走时,那双绝望又温柔的眼睛,无声地对她说:“元初,活下去。”
活下去。
就为这三个字,她在这冷宫里,挣扎了八年。
吃过馊饭,喝过雪水,挨过打骂,也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隐忍,更学会了……必要时,下手要狠。
刘太监不是第一个想欺负她的人,但绝对是第一个把主意打到明面上、觉得她可以随意搓揉的。
他必须死,而且要死得“合理”,比如……失足掉进枯井?不,尸体容易被发现,冻死?这天气倒像,但她没力气把他拖到远处,只能埋在眼皮底下最放心。
想到这儿,姜元初眼神更冷了几分,手下用力,又一锹土被甩出来。
她不是什么娇弱公主了,八年的冷宫生涯,早把她磨砺得心如铁石。
眼泪?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坑挖得差不多了,不大,刚好能塞进一个人。
她扔下铁锹,走到那卷破草席旁,里面裹着刘太监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草席边缘,用力往坑里拖,尸体很沉,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他弄进去。
填土比挖土快些。
泥土落在草席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一边填,一边在心里冷笑。
这就是皇宫,一条人命,还不如御花园里一棵草金贵,死了,埋了,也就没了。
正忙着,忽然听见远处有细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还伴着灯笼的光晃来晃去。
姜元初动作一顿,浑身绷紧,立刻屏住呼吸,闪身躲到一丛枯死的灌木后面,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警惕。
这么晚了,谁会来冷宫?
脚步声渐近,是两个守夜的太监,提着灯笼,缩着脖子抱怨。
“……这鬼天气,真能冻死人。”
“谁说不是呢,赶紧巡完这圈回去暖和暖和,这破地方,连鬼都不愿意来。”
“听说没,刘公公晚上吃酒回去,到现在没见人影,别是醉倒在哪个旮旯了吧?”
“管他呢,那老货……咦?那是什么?”
灯光晃到了姜元初刚才挖土的地方。
虽然她尽量掩盖,但新翻的土在月光下还是有点显眼。
姜元初的手指悄悄握紧了插在腰后的一根磨尖了的簪子,万一被发现……
其中一个太监眯着眼看了看:“像是野狗刨的吧?这地方野狗多。”
“晦气!快走快走,冷死了。”
两个太监嘀咕着,缩着脖子快步走远了,灯笼的光也渐渐消失在宫墙拐角。
姜元初这才慢慢从灌木后走出来,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
直到确认他们真的走了,她才重新拿起铁锹,加快速度把剩下的土填平,又用脚仔细踩实,最后拖过一些枯枝败叶撒在上面,做得尽量不留痕迹。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透出了一点灰白。
她累得几乎虚脱,靠着一棵老树喘气,手心里全是磨出的水泡,火辣辣地疼。
她抬头望着四四方方、被高墙切割出来的天空,她就是这井底的蛙,不,她比蛙还不如。
蛙还能叫两声,她连出声都得掂量后果。
不能一直这样,她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母妃的仇还没报,她不能像刘太监一样,悄无声息地烂死在这里。
可是,怎么出去?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冷宫公主,谁会帮她?
姜元初慢慢走回那间破屋子,关上门,将寒冷和黑暗挡在外面。
她得等,得忍,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机会。
天色,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