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灵界店铺“渡”藏在欲望最浓稠的阴影里，像一块吸附了无尽贪婪的墨色水晶。卡恩擦拭着一只不断渗出细微呻吟的琉璃瓶，柜台上那盏骨白色灯盏的光晕，恰好只照亮他手边的一小片区域。门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里的黑暗如水波般荡开，十三个身影依次走了进来。他们身上没有活人的烟火气，也没有亡魂的森冷，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静”，行走的、空洞的容器。

领头的是个面容枯槁的男人，眼窝深陷，像两个干涸的井。“店主卡恩？”他的声音平直，没有起伏。

卡恩放下琉璃瓶，唇角弯起一丝精确衡量过的弧度，既不热络也不至于太冷。“是我。欢迎光临‘渡’。欲望指引你们前来，那么，所求为何？”

“一个女孩，”枯槁男人说，“林溪。她要恢复健康，彻底地。”

“白血病，”旁边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补充，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医生说……没有希望了。”

卡恩微微颔首，指尖在虚空中一点，一团模糊的光影浮现，映照出病床上一个瘦弱女孩的身影，脸色惨白，头发因化疗脱落殆尽，但眼睛望着窗外，仍带着一点倔强的微光。“生命的顽疾，人间的医术有其边界。”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但在‘渡’，没有无法达成的交易，只要……”

“我们付得起代价。”枯槁男人接过话，他回头，与身后的十二人对视一眼，那些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东西短暂地凝聚了一下，一种决绝的共识。“我们付。”

“很好。”卡恩的笑容加深了些，“那么，代价是——”

“爱。”枯槁男人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将自身彻底献祭的沉重，“我们十三人，与她之间所有的、以及未来可能产生的，‘爱’。”

店内死寂了一瞬，连琉璃瓶的呻吟也仿佛屏息。卡恩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欣赏的神色。“非常……纯粹的筹码。确认吗？”

“确认。”十三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微弱，却斩钉截铁。

卡恩不再多言。他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在空中虚划。一道繁复而黯淡的符文在十三人脚下亮起，丝丝缕缕、肉眼难以捕捉的微光从他们心口的位置被抽离出来。那过程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更深的“空”在体内弥漫开来。他们看着那些微光——温暖、明亮，带着记忆里最珍贵的画面碎片：女孩的笑声，冬夜紧握的双手，病床前无声的陪伴，彼此支撑的誓言——汇入卡恩手中一个突然出现的、不断旋转的黑色漩涡，消失不见。

符文熄灭。店内恢复原样。

“交易成立。”卡恩的声音如同判词，“她将痊愈。”

十三人转身，沉默地走入店铺外的黑暗，他们的背影，比来时更加空洞，仿佛连“失去”这个概念本身，也一并被抽走了。

人间的医院里，奇迹发生了。林溪的指标开始不可思议地好转，癌细胞消退，新生的健康细胞以惊人的速度增殖。医生们称之为医学奇迹，欣喜若狂。林溪苍白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头发也慢慢长了出来，那双曾经倔强的眼睛，重新充满了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明亮光彩。

她出院那天，阳光好得不像话，金灿灿地铺满了医院门口的空地。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们，那十三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的亲人、挚友、爱人。他们站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

“我好了！我真的好了！”林溪像一只挣脱牢笼的小鸟，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泪水，飞奔过去，张开双臂，用力地、紧紧地拥抱了离她最近的枯槁男人，然后是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然后是下一个……

阳光温暖地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女孩生动明媚的眉眼和灿烂的笑容。她的拥抱那么用力，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和汹涌的爱意。周围是喧闹的人声，汽车的鸣笛，树叶的沙响，构成一幅鲜活无比的、人间的画卷。

然而，在被拥抱的那一刻，那十三个人的身体，是僵硬的。

枯槁男人感觉到女孩身体的温热，感觉到她手臂环绕的力量，感觉到她喜悦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肩头。但是，没有了。心里那片原本应该随之澎湃、随之灼热、随之喜悦沸腾的海洋，死了。一片干涸，一片沉寂。他抬起手，轻轻回拍女孩的背，动作标准得像一段设定好的程序。他看到她脸上流淌的泪水，阳光下像钻石一样闪光，很美，但他感觉不到任何心疼或怜惜，只是在视网膜上留下一个“湿润反光”的物理信号。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身边的同伴。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正被林溪紧紧抱着，女人脸上努力调动肌肉，形成一个类似“微笑”的弧度，但那弧度下面，7是冰封的荒原。她的眼神穿过林溪的肩膀，空洞地落在虚空中某一点，没有任何焦点。其他人也一样。他们接收着女孩汹涌的爱与喜悦，像一面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一切表象，内里却空无一物。

阳光依旧温暖，拥抱依旧紧密，女孩的笑声和哭声依旧充满生命力。

但他们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失去了。在那片理应被爱充满、被喜悦点燃的内心深处，只剩下绝对零度的死寂，和一种连“失落感”都无法产生的、彻底的“无”。

他们站在那里，被康复的女孩一个个拥抱过去，像十三座被阳光镀上金边的、沉默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