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的康复生活逐渐步入正轨,阳光、校园、朋友,失而复得的一切让她倍加珍惜。她充满了活力,试图将那份在她看来是“奇迹”带来的幸运,分享给每一个她爱的人,尤其是那十三个在她最黑暗时期不离不弃的人。
然而,她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起初是电话无人接听。打给那个曾为她熬了无数夜、眼窝深陷的叔叔,提示音是空号。她跑去他租住的公寓,开门的是陌生的面孔,声称已在此居住多年。她疑惑地翻找通讯录,却发现那个无比熟悉的号码和备注,如同被橡皮擦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着是其他人。那个总是安静陪着她、面色苍白的阿姨,那位在她化疗痛苦时讲蹩脚笑话逗她开心的哥哥,那些轮流守夜、默默支持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失去了联系。
她疯狂地寻找,询问所有可能认识他们的人,翻看过去的合影。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合影上,他们所在的位置,渐渐模糊,如同曝光失败的照片,最后只剩下空白,或者被无关的背景填充。他们的名字从共同朋友的记忆里蒸发,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一起留下的涂鸦,互赠的礼物,甚至医院探视记录上他们的签名——都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被覆盖、被遗忘。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从世界的底片上,将他们一一剜除。
林溪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比病魔带来的更甚。康复的喜悦被巨大的茫然和失去掏空。她明明记得他们,记得那些支撑她活下去的温暖细节,记得交易……交易?什么交易?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抓不住任何实质。记忆像是沙堡,正在被潮水侵蚀。
她只剩下一种模糊的感觉:她的新生,代价是他们的“存在”本身。
而在灵界的店铺“渡”中,卡恩正站在一个多宝格架前。架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容器,每一个都封印着一种“代价”。他手中拿着一个新收到的瓶子。
这个瓶子与周围那些散发着痛苦、悔恨、贪婪气息的容器不同。它内部没有狰狞的扭曲,也没有暗沉的色彩,而是装着一种……近乎“无”的物质。它并非透明,而是一种极致的“空”,一种连光线和概念都能吸入的绝对寂静。仔细看,那片“空”中,似乎有十三个极其微小的、正在逐渐淡去的虚影,维持着被拥抱的姿态。
卡恩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瓶壁,瓶子连一丝回响都没有发出,所有的声音、情感、乃至存在的回波,都已被彻底吸纳。
他脸上露出了一丝介于满意和玩味之间的笑容,将这新瓶子小心地放在架子上一个显眼的位置。
“嗯,”他低语,声音在寂静的店铺里不起丝毫涟漪,“纯净的‘空洞’……上乘的品质。”
他不再看那瓶子,转身继续擦拭其他藏品,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单寻常的生意。
人间,阳光依旧明媚。林溪站在空荡荡的街头,抱着最后一张还未完全褪去他们身影的旧照片,泪水无声滑落。她感到一种无比沉重的失落,却不知为何失落;她记得一些模糊的面孔和温暖的片段,却叫不出名字,找不到来处。
他们消失了,如同从未存在。
而代价,已由“渡”悉数收讫。
……
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橡木门隔绝在身后,教堂内部特有的、混合着陈旧木料、烛蜡和淡淡熏香的气味包裹了林溪。彩绘玻璃滤过的光线变得斑斓而沉静,投在空旷的长椅上,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沉。这里是她生病时常来的地方,不是出于多么坚定的信仰,而是贪图这一隅能让疼痛和恐惧暂时安歇的宁静。
如今,病痛已褪,另一种更虚无的啃噬却如影随形。
她走向告解室,但脚步在帘幕前停顿,最终转向了站在圣坛前安静擦拭烛台的老神父。神父很老了,背微微佝偻,脸上的皱纹如同记载岁月的沟壑,眼神温和而澄澈,仿佛能容纳世间所有的迷茫。
“神父。”林溪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神父抬起头,看到她,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孩子,你看起来好多了,这真是天主的恩典。”
林溪勉强笑了笑,恩典?她宁愿用这“恩典”换回那些模糊的影子。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着语言:“神父,我……我想请您为一些人祈祷。”
“当然,我的孩子。为他们祈求平安、健康,还是……”
“平安。”林溪急切地说,随即眼神黯淡下去,“可是……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存在过。”
老神父擦拭烛台的手微微一顿,他放下手中的软布,温和地注视着她:“孩子,慢慢说。”
“我记得一些人,”林溪的声音带着困惑和痛苦,“在我生病的时候,他们陪着我,鼓励我,没有他们,我可能撑不过来。我记得他们的样子,一些片段,感觉很真实,很温暖……但是,我找不到他们了。电话是空号,住址不对,照片上他们的身影在消失,连我的朋友、家人都说不认识他们……就好像……好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她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神父,这会不会是我的幻觉?是生病时产生的臆想?可是那些感觉那么真实!如果他们真的存在过,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还好吗?我……我甚至无法确定,该向谁祈祷。”
老神父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深沉的悲悯。他沉默了片刻,没有追问那些人的具体细节,也没有试图用常理去分析解释。
他只是缓缓走向圣坛,示意林溪跟上。他点燃了一支新的蜡烛,跳跃的火焰在幽暗中带来一丝暖意。
“孩子,”老神父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记忆或许会模糊,痕迹或许会消失,但灵魂与灵魂之间真实的联结与触动,不会凭空而来。”
他示意林溪看向那簇烛火:“我们不必执着于名相。天主知晓一切,包括那些无法被言说、无法被记载的存在。”
他划了一个十字,开始用古老而庄重的拉丁文吟诵祷词,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林溪听不懂具体的词句,但那旋律本身就像一种庇护。随后,神父改用她能听懂的语言,声音轻柔而坚定:
“仁慈的天父,我们在此为林溪孩子记忆中的那些身影祈祷。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此刻身在何方,愿你的光明照耀他们的道路,愿你的平安降临他们的心间。庇护他们远离一切凶险与困苦,赐予他们灵魂的安宁。”
“也祈求你,安抚这位困惑而感恩的孩子,赐予她信心与力量。愿她心中留存的那份温暖与感恩,本身就成为对逝者最好的纪念与祝福。以上所求,靠我们的主基督。阿们。”
祷词结束,教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林溪心中的狂乱和茫然,并未因此完全消散,但那沉重的、无处安放的牵挂,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寄托的角落。她不知道这祈祷是否能穿越某种不可知的屏障,抵达那些或许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身影,但至少,在这神圣的静谧中,她感觉自己和那些模糊的记忆,一同被短暂地包容和抚慰了。
她低声说了句“谢谢神父”,在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那支蜡烛燃尽了三分之一,才默默起身离开。
教堂外,阳光依旧,人潮依旧。她依然找不到他们,但那份想要他们平安的祈愿,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她心里。也许,这就是他们存在过,唯一且最后的证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