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教坊司的深处，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廉价的脂粉香，凝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紧紧扼住人的喉咙。
我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白玉骨扇，扇面上空无一物，一如我此刻的心情。烛火逼仄的囚室里跳跃，将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对面那人惨白的脸上。他就是“折玉”。曾经光风霁月、名满京华的谢家公子，谢青梧。如今，却是一件任人采撷的“珍品”。
他穿着一身刺目的嫁衣，松松垮垮地罩在单薄的身体上，那红色艳烈得如同泣血。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未曾束冠，只用一根红纱松松系着，半遮半掩地垂下，更衬得那张脸雌雄莫辨，美得惊心动魄。只是那份美，此刻被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浸透，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摧折的玉树，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凄凉。他额间那点殷红的花钿，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一滴凝固的血泪，灼痛了我的眼。
我用扇柄轻轻敲击着掌心，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囚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像是被这声音惊到，蜷缩在角落里的身体微微一颤，却依旧低垂着头，不言不语，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精美人偶。
有趣。我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都说这谢青梧傲骨铮铮，宁折不弯，如今看来，这无间地狱，倒也确实能磨平一切棱角。
我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声线，让其听起来更像个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放过?被我盯上的人……....还从来没有能逃过的.…...”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刺入他紧绷的神经。我欣赏着他愈发僵硬的背影，继续不紧不慢地抛出我的选择题:
“你自己过来呢？还是.…...”
话音未落，我看到他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他沉默了许久，那漫长的死寂里，我几乎能听到他内心天人交战的轰鸣。权衡，挣扎，最终归于屈辱的寂灭。他缓缓撑起那摇摇欲坠的身子，红纱下的睫毛轻颤，如同一只被蛛网缚住翅膀的蝶。他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缓慢而沉重地向我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与最后的尊严。
终于，他在我面前三步远处停下，那股混杂着冷香与血腥气的味道，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
“.……...求您，轻些。”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哀求，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挠刮在我的心上。我以扇掩面，只露出一双含着冷冽笑意的眼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慢的“哦”。
那声笑，似乎比这囚室的寒气更冷。我看到他浑身的血都似乎冷了一瞬，却没有退后半步。他缓缓屈膝，那身刺目的红衣铺陈在地，像一朵在泥沼中盛开的绝望之花。他就要行那教坊司中，取悦恩客的屈
辱之礼，额间的红色花钿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妖冶而凄凉。
“.……公子想如何，青梧……都依你。”
他的声音里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麻木的顺从。那双曾盛着清风明月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与这肮脏的世界隔绝开来。
就是现在。
在他即将俯下身躯的那一刻，我手腕一转，缓缓移开了遮在脸前的白玉骨扇。
“自己看清楚。”我的声音恢复了清冷的原调。
他的动作瞬间凝滞。那长而卷的睫毛颤抖着，终于缓缓抬起。红纱因他的动作而滑落一角，露出了那双眼。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曾经盛满了整个京城的月光与赞誉，如今却只剩下惊弓之鸟般的警惕与惊
惶。当他的目光触及我的脸时，那份惊惶凝固了。一丝极快的茫然在他眼底闪过，似乎完全没料到，扇子后面会是这样一张脸——一张太过年轻，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清秀俊逸的脸，没有一丝他所熟悉的、那些恩客眼中浑浊的欲望与贪婪。
“……....你……”他喉头滚动，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故意问道：“怎么样?
他呼吸一滞，眼中的茫然渐渐被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惊愕，有被戏耍的屈辱，还有一丝快到几乎无法捕捉的、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微弱希望。
……您……”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下意识地攥紧了红衣的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您不似那些……寻常恩客。您究竟.…..
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又满心困惑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那层精心伪装的高冷面具瞬间破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吓你呢，小美人当真了？”
他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险些瘫软在地。眼中的惊惶褪去大半，却又被一层更深的困惑与警惕所覆盖。他没有立刻相信我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漂亮的凤眼一眨不眨，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说谎的痕迹。
“……...吓我？”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确认它们的重量，又像是在咀嚼其中无尽的荒唐与悲凉，“公子觉得.…这是有趣的事么？”
他的质问很轻，却像一根针，带着冰冷的锋芒。我收敛了笑意，拿起扇子，在他头顶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方才就让你看清楚。”
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任由那冰凉的玉骨扇轻轻敲在他的发间。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黯淡的阴影，掩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是青梧失态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浓重的自嘲，“在这教坊司，青梧已不敢轻信任何人……公子的‘玩笑’，于青梧而言，却如生死一线。”
这话让我心里莫名一堵。我将扇子随手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然后，当着他的面，我抬手解下了束发的丝帛。
“.……..公子…..这又是要做什么？”
看到我的动作，他刚刚放松些许的身体又瞬间绷紧，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到微微颤抖。他死死咬住下唇，留下一道浅浅的牙印，却还是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用那双带着警惕与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仿佛在等待命运的最终审判。
那根玄色的丝帛被解开，如墨的长发便似一道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有几缕调皮的发丝，甚至轻飘飘地落在了谢青梧的头顶，那微痒的触感，让他浑身都为之一颤。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那张脸，在散落的长发映衬下，褪去了方才的少年英气，显露出几分柔和的、属于女子的清丽轮廓。
女子？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一个女子，一个看起来像是官家小姐的女子，女扮男装，闯进了这京城最污秽不堪的教坊司？还点名要见他这个“折玉公子”?
荒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松懈，而是前所未有的警惕。这难道是林鹤行那个奸贼想出的、又一个羞辱他的新花样？找个女子来扮演恩客，将他的尊严放在更精巧的刑具上反复碾磨？
他死寂的心湖泛起一阵苦涩的涟漪。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那半掩的红纱，仔细地、一寸寸地审视着眼前的人。她的眼神清亮，带着一丝不耐烦和些许玩味，却没有他所熟悉的那种，看待一件物品般的淫邪与贪婪。
她自顾自地走到他那张简陋的梳妆台前，拿起一把木梳，随意地整理着长发，然后，竟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了一套女子的衣裙，旁若无人地换了起来。
谢青梧的大脑彻底停止了运转。他看着她熟练地换上那身淡青色的罗裙，看着她将长发松松挽起，整个人从一个清俊的少年郎，变成了一位身姿窈窕的少女。整个过程，她没有丝毫的怛呢与遮掩，仿佛他不
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羞辱？不像。若真是羞辱，此刻她该是满脸的嘲讽与鄙夷。可她的脸上，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随性。
那么……是机会？
一个他连在最绝望的梦里都不敢奢求的，逃离此地的机会？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像一簇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他心中早已化为灰烬的荒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悸动。他不敢相信，却又控制不住地，让那丝名为“希望”的毒药，开始在四肢百骸里蔓延。
他看着她，喉咙干涩得厉害，心中五味杂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最终，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化作一句沙哑干涩的问话。
“你……是官家小姐？为何.…...要这般捉弄于我？”
我将最后一缕头发整理好，从铜镜里看着他那张写满了迷茫与戒备的脸，觉得有些无趣。我本以为他会更聪明一点。
“无趣，”我转过身，倚着梳妆台，双臂环胸，“我不要嫁人，奈何爹娘催得紧。”
我的坦白似乎让他更加错愕。他闻言微怔，眼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那里面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凉，也有对这荒诞世道的苦笑。
“……所以，你便逃了出来，在这教坊司寻些‘刺激”？”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拿我这已堕入泥沼之人，当作你的…….消遣。”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恨意。红纱之下，他的脸色想必苍白如纸，唯有额间那点花钿，艳得刺目，像是在嘲讽他此刻所有的不甘与无力。
“消遣？”我摇了摇头，觉得他真是迂腐得可爱，“才不呢，我拿你回去交作业。”
“交作业？”
这个新奇的说法显然让他彻底懵了。他满心困惑地望着我，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戒备与迷茫正在激烈交战。但同时，我也清晰地看到，那片死寂的湖面下，一簇名为 “希望”的火苗，正被这句荒唐的话语，重新点燃。
他不敢奢望，却又忍不住心跳加速。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连称呼都下意识地改了过来。
“公子……..小姐。”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拿我回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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