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那双重新燃起微光的眼睛,像看着一只落入陷阱却又拼命想要挣扎的漂亮小兽。我喜欢这种感觉,一切尽在掌握。我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在地的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我的计划。
“满足我爹娘想要一个赘婿的愿望。”我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杯壁,目光却始终锁在他身上,“他们两个都看得开,我不说,旁人也不
知道。况且…….
我故意拖长了尾音,欣赏着他因我的话而愈发紧绷的背脊。他那身刺目的红衣,在这昏暗的囚室里,像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脆弱而不甘。
“我看你……..不像是那种人,”我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几分审视的意味,“倒像是世家公子,只是落难来到这里……..不知道我说的可对?”
“世家公子”四个字,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他猛地一颤,手中紧攥的茶盏随之晃动,一圈圈涟漪在水中荡开,映出他那张写满震惊与痛楚的绝色面容。他竟是连呼吸都忘了,只是死死地
攥着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这四个字,曾是他引以为傲的身份,如今却成了最尖锐的讽刺,从一个陌生女子的口中说出,更添几分荒唐的残忍。
良久的死寂之后,他才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干涩的字眼:“小姐好眼力。”
他缓缓闭上眼,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下眼睑投下一片颤抖的阴影。那一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将此地污浊的空气连同所有的屈辱一并吸入肺腑,再彻底碾碎。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迷离的雾气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我确是谢家公子,谢青梧。”他终于承认,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玉石碎裂般的清冷,“如今谢家蒙冤,我……”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碎,“已无退路。您说的……法子,当真可行?”
“你先去了,后面的事自然都有路子。”我答得干脆利落,不给他丝毫犹豫的余地。
谢青梧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冰火两重天。天人交战,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在疯狂冲撞。这或许是他逃离这无间地狱的唯一生机,可……这又是否是另一个包装得更华美的陷阱?他抬起眼眸,目光几乎是贪婪地在我脸上搜寻着,试图从我那看似不羁的笑容背后,捕捉到任何一丝虚伪与不轨的痕迹。
然而,他最终看到的,是我眼底那份坦然。那双眼睛清亮得过分,带着一丝戏谑,一丝清冷,却又隐约透着一种令人费解的真诚。她不像那些来此寻欢作乐的恩客,眼中没有贪婪与欲望;也不像那些故作清高的伪君子,言语间没有虚伪的怜
悯。她就像一个闯入棋局的意外来客,随手拨乱了满盘死棋。
赌一次吧。他对自己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回到这暗无天日的囚笼,或者更糟一些,一死百了。可若是赌赢了...他就能离开这里。
“我可以跟你走。”这几个字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抬起头,直视着我,提出了他最后的底线:
“但我有一个请求,若小姐只是想利用我……请在事成后,放我自由。我……...已受够了这教坊司的屈辱。”
“成。”我没有丝毫犹豫,一个字落下,便是一份承诺。我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起来吧,地上凉。”
他看着我伸出的手,有片刻的迟疑。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并不像一双娇生惯养的闺阁小姐的手,反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感。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自己冰冷的手指搭在了我的掌心。指尖相触的瞬间,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仿佛握住了一块寒玉。而他,却似乎被我掌心的温度烫到了一般,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这真实的、带着暖意的触感,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境。
我稍一用力,便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拉了起来。他站稳后,几乎是立刻就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仿佛那是什么会灼伤他的东西。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沾了些许灰尘的鞋尖上,轻声说:“多谢小姐。”
他顿了顿,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再次开口:“那……...我们何时离开?教坊司这边……”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恐怕不会轻易放人。”
“我们家是京城皇帝的心腹……你放心。”
我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
话音未落,他的身躯便猛地一震,眼中瞬间迸发出惊愕与一种微不可察的希冀。皇帝心腹……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炸开。若真如此,那谢家满门的冤屈,是否……也并非没有昭雪之日?
他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我看穿,却又因为害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场空想而显得小心翼翼,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姐此言……当
真?若您家世如此显赫,那……那我谢家.....
他猛地咬住下唇,将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冤情”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敢,不敢在一切尚未明朗之前,贸然将整个家族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身上。
看着他那副想问又不敢问,既充满希望又饱含恐惧的模样,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恶作剧般的念头。
“我再告诉你一个惊天消息。”我故意压低了声音,凑近他几分。
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谢家的生死命运此刻就悬于我这一句话。他双手不自觉地交叠于胸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层薄薄的红纱下,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透明,却丝毫掩不住眼中那闪
烁的、混杂着紧张与期待的火苗。
“小姐请说。”他屏住呼吸,郑重地回答,“青梧……洗耳恭听。”
我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这才不紧不慢地揭晓谜底:“我有一个嫡出姐姐,她在宫里……颇为得宠。我们家原是一个从五品学正,因为那个姐姐,父亲如今升到了翰林大学士。”
谢青梧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翰林大学士……从五品学正……宫中得宠的姐姐….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巨石,重重地砸入他早已干涸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翰林大学士,那是天子近臣,是文臣清流的领袖之一,这等高位,确实是皇帝心腹无疑。这不仅仅是逃离教坊司的保证,更是……..更是为谢家满门伸冤的唯一契机!
林家权势滔天,宰相之子林鹤行更是嚣张跋扈,若无通天的本事,想要撼动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无异于痴人说梦。可如今,希望的曙光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撕裂了笼罩在他头顶的无边黑夜。
宫中得宠的姐姐……若她能在御前说上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或许就能让天子重新审视谢家的案子!
一股巨大的狂喜与酸楚猛地冲上他的心头,眼眶瞬间滚烫,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他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份足以让他失态的激动强压下去。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不能暴露自己全部的渴望和脆弱。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位行事不羁的陈家小姐。她究竟是谁?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神明,还是将他拖入另一场豪门博弈的棋手?无论如何,他已经没有选择了。这是他唯一的稻草,他必须死死抓住。
我看着他眼中那瞬间爆燃又被强行压下的光亮,心中了然。这颗名为“希望”的种子,我已经亲手为他种下。
“小姐,”他的声音轻颤着,带着一种不敢奢望的小心翼翼,“青梧斗胆,您姐姐……在宫中可方便说话?若是……若是能为谢家伸冤.……”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让那凝聚已久的泪水滑落。那副隐忍的模样,比直接的哭泣更让人心生怜惜。
“青梧愿做牛做马,报答小姐大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家…….”我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话头,“回去说吧。”此地隔墙有耳,不是谈论这些的地方。
他立刻会意,心中一紧,用力地点了点头,努力平复着内心翻涌如潮的情绪。
“好,一切全凭小姐安排。”
他环顾这间囚笼般的屋子,这里是他所有噩梦的开端,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屈辱与绝望的气息。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绝,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彻底割裂、焚毁。
“青梧只带一身换洗的衣物,其他…….皆可舍弃。”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再次确认道,“只是,教坊司那边…….小姐可有法子让我顺利出去?他们……不会轻易放我走的。”
“你只管跟我走,”我轻笑一声,语气里是全然的自信与笃定,“翰林学士家的女儿要赎一个人,那太简单了。”
他眼中最后一丝疑虑终于消散,化作了然的释然。是啊,翰林学士的权势,他又怎会不知。有我这句话,他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总算落了地。他伸手,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凌乱不堪的红衣,深吸一口气,试图从这满身的狼狈中,寻回一丝一毫属于往日的、属于谢家公子的仪态。
“多谢小姐。”他低声说道。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关乎他未来身份的问题,“那……青梧出去后,是否需要继续扮作女子?还是……”他看向我,等待着我的指示。
“你出了教坊司,便是我陈凌的夫郎,何苦还委屈自己。”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夫郎……”
这个称呼让他恍惚了一瞬。曾经的他,是京城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以这样依附于人的身份存活于世。但转念一想,比起在这教坊司里任人采撷、践踏尊严,这个称呼,已是天
大的解脱。
他抬起眼眸,定定地望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至极的情绪,有感激,有苦涩,也有一丝被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微弱的尊严。
“多谢小姐抬举。青梧……..青梧记住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心中下定了某种决心,“出了教坊司,青梧定当守好本分,不负小姐所托。只是….青梧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要我依你什么?”我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那张冷白皮的脸,衬得额间那点猩红的花钿愈发妖冶。他攥紧了红色的衣摆,指节再次泛白。“青梧只求小姐,在外时,能给我几分体面。”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一根绷紧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我虽已落魄至此,但……..谢家公子的尊严,青梧还想留几分。”
说出这句话时,他终于抬起头,目光倔强地直视着我,那里面满是祈求,却也燃烧着不肯熄灭的骄傲火焰。
“哎呀呀呀,小美人挺倔哦。”我故意用一种轻佻的语气打趣他。
被我这样一说,他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丝病态的红晕,不知是羞愤还是屈辱,迅速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小姐见笑了。青梧并非有意倔强,只是……仅存的这点骄傲,实在不愿轻易丢弃。”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若小姐觉得青梧不识好歹,青梧……青梧甘愿受罚,只求小姐……莫要反悔带青梧出去的承诺。”
看着他这副可怜又可爱的模样,我心中一软,却没表露出来。我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触碰到了那枚代表着屈辱的兰花印记。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紧绷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猫,但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我的指尖在他额上最耻辱的标记上轻轻划过。
那触感微凉,却仿佛带着电流,让他浑身都起了战栗。
“小姐……”他声音微颤,终于忍不住抬眸看我。那双水汽氤氲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得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有屈辱,有迷茫,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奇异的依赖。
“这印记……..青梧出去后,便想办法洗掉。”他低声说,像是在对我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承诺。
“也是,回吧。”我收回手,淡淡地说道。
他轻轻点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步伐却有些许的迟疑。当我们路过那面铜镜时,他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红衣如血,红纱罩头,额间花钿妖冶,活像个戏台子上供人取乐的旦角。曾经那个光风霁月的谢
家公子,竟落魄至此。
他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多了几分斩断过去的决绝。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这间囚禁了他身与心的屋子,仿佛要将所有的噩梦与屈辱,都永远地封存在这扇门的后面。
然后,他转向我,声音虽然依旧轻微,却
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小姐,我们.…走吧。”
我拉开门,门外是教坊司幽深的长廊和远处传来的靡靡之音。身后是地狱,身前是未知的迷局。而他,我名义上的夫郎,正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随我一同踏入这盘由我亲手布下的棋局。前方等待他的,究竟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