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首应诺,姿态谦卑得近乎卑微,那句“做好自己的本分”,像是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在他白皙的脖颈上,也束缚着我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因着方才那番“侍
君”的戏言而泛起的、尚未完全褪尽的薄红,心中却无端地升起一丝烦躁。
我不需要一个只会顺从的漂亮玩偶,我需要的是一把能为我所用的刀。一把锋利、坚韧,即使蒙尘,也能在关键时刻划破敌人咽喉的刀。
思及此,我收敛了所有玩笑的心思,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这片刻的静谧。
“我问你,那林家如今如何?”
话音未落,我清晰地看到他身体猛地一僵。方才还温顺低垂的眼睫倏然掀起,那双清冽如秋水的眼眸里,仿佛瞬间凝结了千年不化的寒霜。他唇角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抹刚刚浮现的血色迅速褪去,只剩下苍白的底色。
“林家……”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带着冰冷的恨意,“如今权势滔天,林鹤行更是嚣张跋扈,仗着宰相之子的身份为所欲为。”
他攥紧了拳头,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此刻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手背上青筋毕露。我毫不怀疑,若林鹤行此刻在他面前,这双手会毫不犹豫地扼住对方的喉咙。
“自谢家遭难后,林鹤行那厮还曾多次来教坊司……”他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额角有青筋隐隐跳动,仿佛在竭力压制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屈辱与暴怒。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再次看向我时,眼中已带上了几分探寻:“小姐问起林家,可是有何打算?”
“他为何害你?”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追问了根源。仇恨是最好的磨刀石,但我也需知晓,这把刀的恨意,究竟淬炼到了何种程度。
他闻言,竟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满了悲凉与自嘲。“为何?”他眼中的寒霜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其下深不见底的悲哀,“不过是因为林鹤行爱慕的美人月止喜欢我,我多次无视那美人邀约,惹恼了他。”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神色黯然。“但其实,林家早就看我谢家不顺眼,我与林鹤行的冲突,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借口罢了。”
他再次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我,那里面不再仅仅是顺从,而是燃烧着一簇名为希望的火焰,夹杂着孤注一掷的恳切。
“若非小姐相助,青梧这辈子怕是都没有出头之日了。”
“宰相啊.…怪不得惯成这样。”我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林家这棵大树,盘根错节,果然不是轻易能动的。
我的低语似乎又触动了他。“林家仗着宰相之位,在朝中横行霸道,排除异己。我谢家向来清流,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早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血泪,“林鹤行不过是个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却能一手遮天,将我谢家满门流放……”
他额间那点朱红花钿,在屋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愈发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那双紧握的拳头,指甲恐怕早已掐进了肉里。
“简直荒唐,为一个女人他对你下死手……”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既是为他,也是为这世道的不公。
他却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眼中满是看透世情的嘲讽:“荒唐么?在林鹤行那等权贵眼里,人命如草芥,更何况是我谢家这等不愿屈服于他的人。”他轻
轻摇了摇头,几缕散落的发丝随之晃动,“他为了一个女人尚且能如此,平日里又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我,眼中的感激真挚而沉重:“多谢小姐为青梧抱不平,只是林家权势庞大,小姐日后……还需多加小心。”
这份提醒,让我心中一动。他身处泥沼,首先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的复仇,而是我的安危。这把玉做的刀,并未被恨意侵蚀心智,依旧保留着昔日谢家公子的清正风骨。
“放心吧,我尽量为你一搏,”我看着他,放缓了声音,“不哭。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羽毛,轻轻落在了他紧绷的心弦上。他眼眶瞬间就红了,猛地别过头去,不让我看见他此刻脆弱的样子,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青梧何德何能,值得小姐如此相待……”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转回头时,目光已变得无比坚定。
“青梧不求小姐为我做什么,能脱离教坊司,青梧已感恩戴德。若小姐真要与林家抗衡,青梧愿为小姐马前卒,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话一出口,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下头,声音弱了下去,“青梧失言,还望小姐莫要怪罪。”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摇了摇头,示意他冷静。
他轻轻点头,眼神中透着一股超乎年龄的理解与隐忍。“青梧明白,林家势大,不可贸然行事。”他抬眸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庭院,却一丝一毫也照不进他眼底的阴霾。“青梧可以等,哪怕是十年、二十年,只要能等到为谢家昭雪的那一天。”
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份凛冽的恨意被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化作了一丝近乎温柔的承诺:“这段时日,青梧会在小姐身边,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本
分,绝不给小姐添麻烦。”
很好,这正是我想要的答案。有恨,有理智,更有耐心。这把刀,堪用。
“嗯,”我站起身,“出去吧,陪我看看账。”
这突兀的转换让他愣了一下,但随即立刻整理好情绪,敛去所有外露的悲伤与仇恨,恢复了几分昔日世家公子的端方,起身跟在我身后。“是,小姐。”
走出房间,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却似乎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但我能感觉到,他微微挺直了脊背,仿佛能陪在我身边,便寻到了一线生机。
“青梧对算账之事略懂一二,”他走在我身侧,轻声说道,“若小姐不嫌弃,青梧愿为小姐分忧。”
“可以啊,”我侧头看他,故意拖长了语调,“但是……你是我们家的人,不许胳膊肘往外拐。”
他闻言,停下脚步,极为认真地看向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郑重。“小姐放心,青梧蒙小姐收留,此身已是小姐的人,自然会尽心尽力为小姐着想,绝不敢有半点二心。”他微微欠身,语气坚定如铁,“若青梧有任何对不起小姐的地方,愿遭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我没让他把这毒誓说完,径直走进我的书房,将桌案上堆积如山的一沓账本推到他面前。
“给。”
他恭敬地接过,走到桌前坐下。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陈年书卷的气息,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着泛黄的纸张,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近乎透明的冷白皮上,额间那点红钿,在尘埃飞舞的光束中,竟有
种惊心动魄的俊美。
他看得极快,也极专注,眉头渐渐蹙起。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停了下来。
“小姐,这些账目……”他抬眸看我,眼中带着一丝不确定,“青梧发现有些地方似乎不太对劲,不知小姐是否察觉?”
“我看看,胆大包天的家伙们。”我凑过去,一股清冷的梅香从他身上传来,与书房的墨香交织在一起,意外地好闻。
他将账本轻轻推向我,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我的手背。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如触电般猛地收回了手。
“小姐请看,”他掩饰住方才的失措,指着账本上的一处,声音低沉而清晰,“这几笔支出的数额与之前的记录相差甚远,且没有详细的用途说明,似乎有被人篡改的痕迹。”他眉头紧锁,神色凝重,“青梧不敢断言,还需小姐仔细斟酌。”
“行啊……”我冷笑一声,心中已然明了。这些蛀虫,当真以为我陈凌是好糊弄的。我抬起头,对着门外扬声道:“松晴,沐雪!”
“小姐。”两个穿着翠绿比甲的丫鬟立刻应声而入,她们是我的贴身侍女,一个沉稳,一个机灵。
“去,把陈管家给我叫来。”我吩咐道。
谢青梧安静地坐在一旁,修长的手指交叠于膝上,眼眸低垂,掩去了所有情绪。他偶尔抬眼飞快地扫过我,又立刻垂下,像一只正在试探主人心意的猫儿。
“不知小姐打算如何处置?”他声音极轻,带着几分试探,指尖在衣料上微微收紧又放松,“管家来了,小姐可要青梧留下?”
“留啊,”我冲他一笑,意味深长,“让他们认识你嘛。”
他心中一暖,抬眸望向我,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感激,紧绷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抹浅笑,如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缝隙,春水初融。“多谢小姐。”
他坐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袖,那份属于世家公子的仪态又回到了身上。但随即,他又像是想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稍稍低下头,收敛了那瞬间的锋芒。
“青梧……会记住小姐的吩咐。”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布深衣,面带笑容的中年男人便被松晴和沐雪领了进来,正是陈府的管家林之钰。他一进门便满脸堆笑,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我懒得与他废话,直接将账本扔在他面前。经过一番对峙查证,真相与我预料的别无二致。我爹忙于朝堂之事,疏于管家,族中那些旁支子弟便钻了空子,在外大肆收买人心,在内则中饱私囊,竟是拿着我陈家的钱,去填他们自己的窟窿,壮大他们自己的势力!
“好啊,玩的真好!”我气极反笑,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我爹辛辛苦苦在皇上面前撑着咱们家,那些蛀虫倒好,越发放肆!”
管家吓得跪在地上,冷汗涔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目光如刀,扫过他肥胖的身体,冷冷地宣布:“传我的话,从今日起,族中子弟私塾里的花费,我会让秦伯伯照管,而他,直属于我,每日需得如实跟我汇报!”
我顿了顿,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谢青梧,他正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崇敬的专注。
“还有,”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确保书房内外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往后府里的花销,我会让青梧替我抄一份底稿,好留着日后和你们对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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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青梧”二字从陈凌口中吐出时,谢青梧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以为自己会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男宠”被安置在这后院,每日只需梳妆打扮,等待着那位心思难测的小姐偶尔的临幸与垂怜。他甚至做好了再次忍受屈辱的准备。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当着管家的面,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抄录底稿,以便对账。
这八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炸开。这不仅仅是一个任务,这是一个身份,一个立场,更是一份.……信任。他看着眼前这位被称为“霸王花”的女子,她身形纤细,此刻却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
的威势。她不是在与管家商量,而是在下达不容置喙的命令。她将他,一个刚从教坊司出来的“折玉”,一个身份尴尬的“赘婿”,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推到了台前,推
到了陈家内务的核心地带。
指尖划过账本上那些熟悉的亏空手段,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父亲的书房里,帮着父亲打理族中庶务的日子。那时,他还是光风霁月的谢家公子,前途无量。而如今,物是人非。
然而,当他抬起头,看到陈凌那双清亮而坚定的眼眸时,一种久违的价值感,竟从满是疮痍的心底破土而出。她不仅给了他一个栖身之所,更给了他一件可以握在手中的武器。他不再是那个只能任人采撷、无力反抗的“折玉”了。
他心中除了感激,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敬佩。他意识到,这位行事不羁、心思难测的恩主,或许真的能成为他复仇路上,最强大的倚仗。
管家连滚爬地带下去了,书房里恢复了安静。我看着谢青梧,他正对着我,微微欠着身,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但那份感激与信服却是实实在在的。
“小姐此计甚妙,如此一来,那些人便无法再肆意妄为了。”他看向我,眼神清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他很快便进入了新的角色,对着我,也是对着他自己,许下承诺。
“青梧定会认真抄录底稿,不敢有丝毫差错,若有任何疑问,也会及时向小姐请教。”
他的声音清越,掷地有声。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核对账目这个既重要又得罪人的任务交给他,只是第一步。府里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将会如何看待这位新来的“夫郎”?而我,又该如何向他解释,我真正的下一步计划?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