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阿辉应了一声,走过去,从帆布包里拿出那叠刚从“废墟”收来的空白卡,轻轻放在柜台上,但没有立刻推向老陈估价,而是顿了顿,低声问,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陈伯,最近……‘纸飞船’那边,还有东区那几个收废卡的流动商人,是不是少了?”
老陈修复卡片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了一瞬,抬起眼皮,从老花镜上方看了阿辉一眼,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有些浑浊,仿佛蒙着一层历史的尘埃,却又在深处透着一丝洞察世事的清明。
“少了,”他低下头,继续用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将一丝几乎断裂的能量回路对接,声音平淡得像在叙述天气,“上周,‘纸飞船’那家,彻底关门了。老板老刘,把最后一批库存,论斤卖给了街角那个用老式炭火的老张烧烤摊,当引火纸烧了。听说,回老家种地去了。”
阿辉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了一把。“纸飞船”,那是城里最后几家还愿意大规模回收、处理这些低级空白卡和废卡的作坊之一。它的消失,不仅仅是一个店铺的关门,更像是一个时代的信号,一种基础资源循环链条的断裂。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并且开始缓慢收紧。
“市场……撑不住了吗?”他声音更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带着点苍凉而又嘲讽的意味:“撑?拿什么撑?天上的云彩都能被‘气象卡师联盟’印成【祥云瑞彩】卡拿出来卖钱了。所有东西,吃的、喝的、住的、行的,连他妈的真心笑一下都能跟【心情愉悦】增益卡绑定升值。一棵百年老树,砍倒了,林务局不急着研究怎么做家具,先召集一群制卡师开会,评估能不能从木芯里萃取成高纯度木属性元素用来制作高级自然系卡牌……所有人都疯了,都觉得自个儿是能踩着浪头爬到天上的弄潮儿,也不看看脚下的海水早就被抽干了。”
他用镊子轻轻点了点正在修复的那张旧卡,卡面上那模糊的魔兽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老祖宗的东西,讲究个平衡,能量在里面是流转的,是活的,有来有回,如同呼吸。现在?哼,”他摇了摇头,花白的头发在灯下像一团枯萎的草,“全是虚火,是往一个已经薄如蝉翼的气球里死命打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店里沉睡的古老灵魂,又像是在躲避某种无形的监听,“就看谁,接那最后一棒,然后,‘嘭’——炸个满天彩啰。”
他不再说话,重新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镊子和那张承载着历史的旧卡上。阿辉沉默地站着,店里只剩下镊子尖端与卡面接触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遥远模糊的、城市永不停歇的、如同垂死巨兽般的低沉轰鸣。那种不安,在他心底慢慢扩散开来,变得具体而冰冷,仿佛能触摸到那即将到来的、毁灭性的边缘。
最终,交易完成。他用那叠从“废墟”带回的空白卡,加上之前积攒的一些绘制失败的能量紊乱卡和几套毫无价值的旧版生活卡,从老陈这里换到了少得可怜、仅够购买几天最低档营养膏的信用点,以及老陈刚刚低价收来、还带着仓库尘土的一大摞新到的空白卡。这些卡被粗糙的麻绳随意地捆扎着,像等待被送入熔炉的废纸,堆在店里的角落,与那些闪耀着光芒的新卡有着云泥之别。
背着更加沉重、几乎要将他单薄肩膀勒出痕迹的帆布包,阿辉离开了“废纸篓”,一步步走下通往地下的、散发着消毒水和霉味的阶梯,回到了他那位于地下三层的隔间。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几乎完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有通风管道里传来的、微弱的机械运转声,证明着他仍与那个庞大的城市系统相连。
他摸索着打开工作台上那盏光线集中的旧台灯,钨丝发出的、略显昏黄的光晕洒下来,驱散了小片黑暗,照亮了四壁——那里,从冰冷的水泥地板到低矮的、布满管道的天花板,整齐地码放着成千上万张空白卡。它们被按照不同的批次、来源,分门别类地放在自制的简易架子上,像一片沉默的、灰色的森林,又像是一座由“无”构筑的、抵御外界定义的堡垒。这里是只属于他的王国。
他坐了下来,将帆布包小心地放在脚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在外界沾染的所有浮躁和不安都排出体外。然后,他拿起一张今晚从“废纸篓”换来的、还带着仓库阴凉气息的空白卡,置于指尖,开始了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
没有绘制,没有附魔,没有任何外界卡师所追求的能量激荡。他只是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将全部的精神力,如同涓涓细流,汇聚于指尖,渗入那片光滑而贫瘠的“白”。
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卡片本身劣质材质的粗糙感,以及精神感知触及空白时反馈回来的、一片虚无的阻滞。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他将呼吸调整到一种近乎胎息的、极其缓慢而深长的频率,精神高度集中,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时,他能“听”到。
那不是耳朵能捕捉的声音,是一种更微弱的、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动静”。存在于卡片纤维的深处,存在于那看似空无一物的平面之下,存在于物质与能量之间的缝隙里。像是最细微的电流在无尽的荒漠下无声流淌,像是冰冷的星尘在无垠的虚空中漫无目的地漂浮、偶尔碰撞、迸发出一星半点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意义”的碎屑。微弱,杂乱,几乎无法捕捉,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充斥着他感知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他被整个世界嘲笑的、唯一的“能力”,也是他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秘密。
但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听着。听着这片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名为“空白”的“荒原”。在这片荒原里,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这里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而外界的喧嚣,只是一场盛大而虚妄的烟火。
他拿起另一张,再一张……机械地重复着这个过程,既像是在检视自己的“收藏”,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人能懂的修行。每一张空白卡,在他感知中那片死寂的“白”之下,似乎都藏着同样微弱而混乱的“动静”,大同小异,如同恒定的噪音背景。
直到他拿起今晚那一大摞中的、混在最底部、卡角甚至有些磕碰痕迹的一张。
指尖触碰到卡面的瞬间,阿辉的呼吸骤然一滞,心跳仿佛漏跳了一拍。
不一样。
这片“白”的深处,那原本恒定不变的、杂乱无章的微弱“动静”,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拨动了一下。
像是一根落入绝对平静湖面的发丝,激起的涟漪小到肉眼根本无法察觉,但那种打破平衡的“触感”,却清晰地传递到了他高度集中的精神感知中。这感觉,与他感知其他成千上万张空白卡时截然不同,那原本混沌的、无意义的噪音背景里,似乎被嵌入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冰冷、严谨秩序感的……“结构”?
他猛地睁开眼,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近乎贪婪地仔细审视着手中这张卡。依旧是一片空白,材质、手感、重量,和他触摸过的无数张废卡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因为那个磕碰的痕迹而显得更为劣质。
可刚才那瞬间的异样感,如此清晰,绝非物质层面的差异,而是源于某种更深层、更本质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加速的心跳平复下来,再次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比之前更加专注、更加小心翼翼地沉入指尖,沉入这张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的空白卡。
屏息凝神,如同最耐心的猎手。
这一次,他捕捉得更为清晰。在那片虚无的、充斥着无意义噪音的基底之上,确实多了一点什么。不是一个完整的“信息”,更像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细微震颤和能量节点构成的、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立体结构,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或者说,在某个极高的维度上,偶然泄露过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回声”。
这“回声”本身并不携带力量,却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冰冷的、绝对理性的秩序感,与周围那些空白卡中纯粹的、温暖的混沌截然不同。它像是一段来自未知文明的加密信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坐标,或者……一个庞大系统无意中泄露的、关于其底层架构的一瞥。
鬼使神差地,他尝试着,将凝聚起来的精神力,像最纤细的触角一样,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探向那丝奇异的“回声”,试图触碰,试图理解。
就在他的意念与之发生极其轻微接触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的、绝非来自物质世界的、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本源的轰鸣,在他脑海最深处毫无征兆地炸响!
工作台上那盏老旧的台灯猛地剧烈闪烁起来,光线明灭不定,发出“滋滋”的电流哀鸣。隔间角落里堆放的几摞空白卡,最上面的一张,仿佛被无形的风吹动,轻微地、自发地颤抖了一下,与木制架子摩擦发出“沙”的一声轻响。
阿辉猛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感觉像是有一根烧红的、冰冷的针(这两种矛盾的感觉诡异地交织在一起),瞬间刺入了他的太阳穴,并在里面剧烈地搅动了一下!难以形容的剧痛让他眼前瞬间被一片黑白雪花占据,大脑一片空白,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身体一晃,差点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栽下去。
他死死扶着冰冷的工作台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和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冰冷的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
过了足足十几秒,那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刺痛和如同千万只蜜蜂振翅般的耳鸣才缓缓退去,留下一种被掏空般的虚弱感和太阳穴隐隐的、持续的抽痛。他心有余悸地看着手中那张依旧空白一片、仿佛无事发生的卡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发生了什么?那是什么?!
他强忍着精神和身体的双重不适,以及那股莫名的恐惧,再次凝神,小心翼翼地感知手中那张卡。
消失了。
那丝奇异的、带着冰冷秩序感的“回声”彻底消失了。手中的卡片,又重新变回了那片熟悉的、死寂的、充满无意义噪音的“荒原”。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他精神过度集中后产生的、逼真的幻觉。
但太阳穴残留的、清晰的抽痛,台灯短暂的异常,以及角落里那张卡不自然的颤动,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那不是幻觉。
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或者说,他被什么东西,“标记”了。
他放下那张此刻显得无比烫手的卡片,仿佛它是什么危险的活物,撑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站起身,走到房间那唯一的“窗户”前——那其实是一块镶嵌在墙壁上的、老旧的电子屏,模拟着早已不复存在的、蓝天白云的户外景色。屏幕下方,一行细小的滚动文字新闻,正无声地滑过。
漂亮的女主播用她那经过声卡优化的、职业化的、毫无波澜的语调,配合着画面念着稿子:
“……今日,泛亚联盟央行再次宣布,将向市场紧急注入三千亿信用点流动性,以稳定近期波动的卡牌金融市场。权威专家表示,当前市场波动属于正常的技术性调整,卡牌经济的基本面依然稳固,广大投资者应保持信心……另外,备受瞩目的‘巅峰对决’全球卡牌职业联赛总决赛将于下月在我市天空竞技场举行,目前夺冠最大热门,拥有【龙族盟约】隐藏进阶职业‘星界龙语者’的天才少女林星璃已搭乘专属飞艇抵达本市,受到狂热粉丝围堵……”
画面切换,是某个大型卡牌交易中心的实时景象,人潮依旧汹涌,但仔细看去,许多人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之前的狂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躁和不安,争吵和推搡时有发生。另一个画面则是那位天才少女林星璃,在大量保镖和官方人员的护卫下,走出航空港VIP通道,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绣着暗银色龙纹的定制战斗服,容颜绝美却冰冷,碧蓝色的眼眸如同万载寒冰,对周围的狂热置若罔闻,身边自然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龙威,让试图过于靠近的记者和粉丝感到一阵呼吸困难。
阿辉静静地站着,看着屏幕上那些依旧在挣扎、或是站在力量顶端的身影,看着那些不断跳动的、试图安抚人心的数字和言辞。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这间小小的、几乎被成千上万张空白废卡填满的、如同墓穴般的隔间。它们沉默地矗立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刚才那张卡的诡异异动,老陈那番关于气球将爆的预言,“纸飞船”的倒闭,流动商人的消失,屏幕上粉饰太平的新闻与底下暗流涌动的恐慌,还有那位高高在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天才少女……所有的一切,支离破碎的线索,在他心中交织、汇聚,最终编织成一张巨大的、不断收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网。
他转过身,目光复杂地扫过这满屋的、被视为垃圾的“废纸”,最终,定格在工作台上那张引发了一切的、看似平平无奇的空白卡上。
也许,李胖子他们是对的,这个世界确实已经疯得无可救药。
但或许,从一开始,疯掉的就不是他。
他走到墙边,伸出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轻轻按在那些冰冷、粗糙的空白卡卡堆上。无数张卡牌堆积在一起形成的独特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指尖之下,是无数微弱、杂乱、一如既往、仿佛永恒不变的“噪音”。
可在这一片混沌的、被世界遗弃的噪音之海深处,在无人能够听见、无人愿意倾听的维度里,他似乎……清晰地听到了某种东西,正在无声地、加速地积聚、膨胀,已经到了临界点,等待着某个契机,便要破开这虚假的宁静,发出撕裂整个时代的第一声啼鸣。
万籁,即将不再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