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刺得我鼻腔发酸。冷白的灯光照在天花板上,晃得我眼睛疼。我想抬手揉眼睛,却发现手指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心电图发出断断续续的滴滴声,像是随时要停下的脚步。窗外的暴雨砸在玻璃上,一道闪电劈开乌云时,我看见自己手背上爬满青紫色的血管。
"林婉清家属——"
护士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想应声,喉咙却像被棉球堵住了。意识开始往下沉,像掉进一口黑漆漆的井里。
陆子轩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他跪在我病床前,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板上:"我对不起你......"
我冷笑。这个声音我听过太多次了。结婚那天他说对不起,女儿骂我老东西时他说对不起,儿子把离婚协议摔在我脸上时他又说对不起。
记忆突然翻涌上来。十八岁的我攥着录取通知书冲进雨里,陆子轩举着伞追过来。他说:"婉清,我只是为了还债才和你在一起。我爸欠了苏明月家的钱......"
那时我居然信了。我把通知书塞进他手里,转身跑进雨幕里。后来他考上大学,我跟着去打工供他读书。再后来我们结婚生子,我的人生变成了一团抹布。
"妈怎么还不死?"陆辰宇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反正她活着也没用。"
"就是,"陆思瑶戳着手机屏幕笑,"网红直播又卡壳了,急死人。"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呜咽。不,这不是真的。我明明记得最后那天,他们站在我病房门口聊天,声音轻得像是怕吵醒熟睡的病人。
"等她死了,这套房子咱们平分。"陆辰宇说。
"我要主卧,"陆思瑶晃着腿,"那间采光好,直播能省电费。"
黑暗突然变得粘稠起来。无数画面在眼前闪现:苏明月穿着我亲手缝的伴娘服站在婚礼红毯尽头,陆子轩偷偷摸摸往她包里塞现金,我的孩子们对着电视里的我做鬼脸。
"你们都去死吧!"
尖叫在黑暗中炸开。我猛地睁开眼,湛蓝的天空刺得我眯起眼睛。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带着夏天特有的燥热。
我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学校后花园的长椅上。手背光滑细嫩,没有岁月留下的痕迹。我慌忙摸口袋,准考证还在里面,日期是2006年7月。
"林婉清!"
远处传来喊声。我转头看见陆子轩骑着自行车朝这边冲来,后座上坐着苏明月。她扎着马尾辫,笑起来两个酒窝,哪有半点日后满脸皱纹的模样。
我跳下长椅,拔腿就跑。直到躲进教学楼后面的树荫里,才敢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欢迎使用诺基亚",这是前世我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
记忆突然清晰起来。高考结束第二天,陆子轩会来找我,说想复合。他会说他已经和苏明月分手,说他只爱我一个人。然后......
"然后我就把通知书给他了。"我咬着嘴唇,指甲掐进掌心。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屏住呼吸,看着十八岁的自己从面前跑过。那姑娘脸上还带着婴儿肥,马尾辫一翘一翘的。
"婉清!"
陆子轩果然追了上去。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想象那副深情模样。苏明月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嘴角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我悄悄绕到他们身后。十七岁的陆子轩正在说话:"......我爸的病治好了,我现在自由了。"
"那苏明月呢?"我听见自己问。
"我们早就分了。"陆子轩握住我的手,"婉清,我只爱你。"
我盯着他们交握的手。那只手日后会接过我的血汗钱,会抚摸苏明月的脸颊,会在我的葬礼上抹眼泪。但现在它握着我的手,温暖而潮湿。
"婉清?"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陆子轩正疑惑地看着我,苏明月站在两步之外,目光扫过我的手腕。
"我渴了。"我抽回手,转身要走。
"等等!"陆子轩抓住我的胳膊,"我带你去买汽水。"
他的手掌贴着我的皮肤,温度透过校服渗透进来。我僵在原地,心跳声大得吓人。
"不用了。"我挣开他的手,快步离开。
回到宿舍时,我翻开日记本。钢笔悬在纸上许久,落下一行字:"2006年7月,重生第一天。"
又添上一句:"这一世,我要为自己而活。"
窗外的蝉鸣突然停止。我抬头看向远方,天边泛着淡淡的橘红色。晨光中的身影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是一棵刚抽新芽的树。
"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起。我合上日记本,听见走廊里传来喧闹声。有人喊我的名字,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拍拍裙摆上的落叶。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攥着钢笔的手指微微发抖。日记本上的墨迹洇开一小块,像滴未落的泪。
"婉清?"
门外的声音让我浑身一颤。是陆子轩。隔着门板,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教导主任说你在这间宿舍......"
脚步声停在门口。我迅速把日记本塞进枕头底下,抓起水杯往窗外泼去。水珠溅在楼下花坛里,惊飞了几只蝴蝶。
"我在洗衣服。"我扯了扯裙角,假装整理晾衣夹,"有什么事吗?"
沉默了几秒。门轴发出吱呀声,他探进半个身子:"刚才在校门口看见苏明月......"
我猛地转身。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看不清他的表情。十七岁的陆子轩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磨破了边。
"她说录取通知书的事。"他往前走了一步,脚尖踩到我的影子,"她说她没打算要你的录取通知书。"
我盯着他胸前的校徽。铜制的校徽在阳光下泛着青绿,那是去年我帮他缝上去的。
"是你自己给她的。"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平稳。
陆子轩愣住了。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阳光透过窗户斜切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金线。
"不是的。"他急促地说,"那天我追出去找你,你把通知书塞给我就跑了。后来我才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突然打断他。
蝉鸣声骤然大了起来。树影在墙上摇晃,像是无数只挥舞的手。
"我知道你父亲找到学校。"我说,"他说你爸欠了苏家的钱,所以你要和我在一起。"
陆子轩的脸色变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绕过他走到窗边。楼下传来嬉笑声,几个女生抱着课本跑过石板路。风掠过她们的裙摆,卷起几片合欢花瓣。
"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我问。
"我......"他的手指揪住校服下摆,"我想告诉你真相。"
我看着远处的教学楼。那里有我们画过黑板报的教室,有他偷偷塞给我的情书,有我帮他抄作业的晚自习。
"我不需要真相。"我说。
门被猛地推开时,我手里的晾衣夹掉在地上。苏明月倚在门框上,马尾辫扎得整整齐齐。她手里拿着张纸,是我昨天写的作文。
"教导主任让我来收周记本。"她笑盈盈地说,目光扫过我和陆子轩之间空荡荡的距离,"没想到打扰到你们了。"
陆子轩往后退了半步。阳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苏明月的酒窝里。
"这是婉清的作文。"她晃了晃那张纸,"写得真好,特别是这句'爱情像玻璃糖纸,看似美丽却容易破碎'。"
我接过作文纸时,指尖擦过她的手背。凉凉的,像蛇的鳞片。
"你们继续聊。"她转身要走,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陆子轩,听说师大附中的补习班下周开课......"
话音未落,走廊尽头传来刺耳的脚步声。几个男生冲过来,七嘴八舌地喊:"教导主任晕倒了!""快叫校医!"
我和苏明月对视一眼。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熟悉的光——就像前世我咽气时,她站在病房门口露出的那种笑意。
陆子轩已经往楼下跑去了。风掀起他的校服衣角,露出内侧缝着的纽扣。那是我缝的,针脚细密得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要不要去看看?"苏明月问我。
我按住口袋里的准考证。塑料封皮烫得惊人,像是烧红的铁片。
"不了。"我说,"我还有作业要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