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校园像被一层无形的结界包裹,与几条街外博物馆的肃杀氛围泾渭分明。晨光熹微,香樟树的枝叶在风里轻摇,投下斑驳的光影,抱着书本的学生们低声谈笑、步履轻快,蓬勃的生命力像漫溢的溪流,流淌在林荫道上。
詹峋快步穿行其中,黑色大衣的下摆扫过沾着露珠的草地,却没带走一丝暖意。他的步伐又快又稳,每一步的间距几乎精准一致,仿佛在丈量与这个世界的距离——那些鲜活的笑语、年轻的面庞,都被他眼底的寒冰隔绝在外,成了模糊的背景。
陆玄琛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三步远,定制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腕上的腕表表盘反射着晨光,与校园的青涩气息格格不入。他不在意那些投来的好奇或惊艳目光,视线始终锁在前方那个清冷孤绝的背影上,像猎手盯着自己的猎物,眼底藏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詹峋的办公室在考古系办公楼顶楼的转角,是整层最僻静的角落。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旧书油墨香、陈年尘埃味,以及淡淡的“镇魂木”燃烧后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守墓人用来压制文物上残留瘴气的特殊香料,寻常人闻不出异样,只觉得安神。
房间很大,朝北的窗户装着深色百叶窗,光线被过滤得柔和而幽暗。四壁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文献,线装古本的书脊泛着温润的光泽,现代考古期刊整齐排列,其中几排书架的角落贴着极小的守墓人符文,标注着“禁阅”。靠窗的红木书桌宽大厚重,桌面一尘不染,电脑、台灯、放大镜按固定间距摆放,堆叠的资料用长尾夹分类整理,连丝绒托盘里的小型文物残片,都按腐蚀程度从左到右排列,整洁得近乎刻板,透着主人对秩序的极致追求。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的独立玻璃展柜。柜内没有珍贵的青铜器或玉器,只有一块残破的织物残片——那是半幅黑色的麻布,边缘被火焰烧得焦黑,上面绣着半截守墓人祖纹“护灵”,纹路间凝结着早已发黑的血迹,布料缝隙里还嵌着细小的、类似爪痕的印记。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辉煌文明,只透着一股浸透骨髓的苍凉与死寂,仿佛承载着一段被烈火与鲜血掩埋的过往。
陆玄琛的目光在织物残片上停留了足足三秒。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腕表,直觉告诉他,这东西对詹峋而言,绝不仅仅是研究样本——展柜的玻璃是特制的防辐射材质,底座铺着能隔绝瘴气的“镇邪石”粉末,这种防护级别,甚至超过了博物馆的一级文物展柜。
詹峋径直走向书桌,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那里装着防磁锁,是他专门用来存放涉密资料的。他没有理会身后的陆玄琛,指尖在抽屉内侧的凹槽里轻轻一按,锁扣弹开,里面整齐码放着几本线装笔记和一叠复印件,最上面是龙脊山遗址的原始勘探报告。他动作迅速地整理着资料,指尖划过纸张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触及与家族相关的秘密时,本能的应激反应。
陆玄琛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在办公室里踱步,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他的手指轻轻拂过书架上的书脊,掠过那些冰冷的考古工具,最后停在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古地图前。地图用羊皮纸绘制,边缘泛黄发脆,上面标注着许多生僻的古地名,还有用朱砂勾勒的复杂符号,部分符号与博物馆防火门上的“禁渊”符文隐隐呼应。
“《禹贡九州山川考异图》,”陆玄琛念着地图下方的篆书题字,眉峰微挑,指尖点在地图西南角一个被圈出的黑点上,“只是这龙脊山的标注,似乎比通行版本更靠西,而且……”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黑点旁的朱砂符号上,“这符号,和博物馆北翼库房门上的残纹,很像。”
詹峋整理资料的动作猛地一顿,后背几不可察地绷紧。那幅地图是詹家传下来的孤本,上面的龙脊山位置,标注的是镇渊镜主墓的真正入口,而那个朱砂符号,是守墓人专属的“渊眼”标记,绝不可能出现在通行版本里。这个男人,到底还知道多少?
“陆先生对古地图的研究,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詹峋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回头,“不过考古绘图的误差很常见,不足为奇。”
“误差?”陆玄琛轻笑一声,踱步到书桌前,目光扫过丝绒托盘里的小残片——那是一块布满绿色铜锈的青铜碎片,锈迹下隐约能看到“镇渊”符文的一角,“可我总觉得,詹教授研究的这些‘文物’,有些不一般。比如这块残片,铜锈里掺着的黑色物质,不是普通的氧化层吧?”
他说话时,手指看似随意地朝着那块青铜残片伸去,指腹距离残片不过半寸。
“别碰!”
一直冷静自持的詹峋,反应突然变得极其激烈。他猛地转身,左手精准地攥住了陆玄琛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陆玄琛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指骨嵌入自己皮肉的触感。那只手冰凉刺骨,仿佛刚从冰窖里拿出来,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但掌心却带着一层薄汗——那是极致紧张下的生理反应。
陆玄琛能清晰地看到詹峋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怒与保护欲,那情绪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那块青铜残片。更让他在意的是,詹峋的指尖在触碰到他手腕时,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在抗拒某种本能的排斥。
“哦?”陆玄琛非但没有挣脱,反而顺势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身高比詹峋高出少许,此刻低头看着对方,气息几乎拂过詹峋的耳廓,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一丝刻意的蛊惑,“原来詹教授也会着急。是因为这块小东西……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比如,深渊瘴气?”
詹峋像是被他的气息烫到,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后背几乎撞到书桌边缘。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唇线绷得笔直,眼底翻涌着被冒犯的冰寒与警惕,指尖还残留着陆玄琛手腕的温度——那是属于“凡人”的、鲜活的热度,让他有些不适。
“我的研究样本,不喜外人触碰。”他生硬地解释,转身将最后几份资料塞进公文包,拉上拉链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那块青铜残片是十二年前家族惨案中,父亲用生命护住的镇渊镜碎片,上面的瘴气尚未完全清除,凡人触碰会被侵蚀,轻则皮肤溃烂,重则危及性命。他刚才的激烈反应,一半是本能的保护,一半是怕陆玄琛因此暴露在危险中。
陆玄琛揉着被捏得有些发红的手腕,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他发现了,这座冰山并非无坚不摧。詹峋对这些“文物”的过度保护,不是出于学术洁癖,而是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责任与恐惧——恐惧这些东西带来的危险,也恐惧有人因它们而受伤。
“好吧,是我的冒失。”陆玄琛从善如流地道歉,语气真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目光却依旧锁在詹峋脸上,“我只是好奇,詹教授如此年轻,就在上古祭祀文化领域有如此深的造诣,甚至能一眼看穿博物馆的‘引渊阵’,想必……是家学渊源?”
“与案件无关的事,我没有义务回答。”詹峋提起公文包,走向门口,脚步比刚才快了些,显然想结束这场让他如芒在背的对话。
陆玄琛却不依不饶,快步跟了上去,状似随意地继续说道:“我小时候遇到那件事后,对这些事格外上心,花了不少功夫搜集资料。”他顿了顿,观察着詹峋的反应,缓缓说道,“我在一本民国时期的孤本杂录《西南荒裔录》里看到过记载,说西南有个‘詹氏’古族,血脉里带着上古神力,能感知瘴气、沟通古物,世代守护着‘镇渊之器’,防止‘渊蚀族’破土而出……”
詹峋的脚步在门口骤然停住。
《西南荒裔录》!那是守墓人一族留在凡俗世界里最隐晦的痕迹,作者是民国时期一位受詹家恩惠的学者,记录了部分关于守墓人的传说,但隐去了真实姓名和核心秘密,只在学界被当作荒诞的地方志杂谈。这本书早在几十年前就已失传,他自己也是在家族的藏书阁里见过孤本影印件,陆玄琛怎么会知道?!
这个男人的“童年经历”、他对古地图的了解、他此刻精准的试探……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詹峋心惊的可能:陆玄琛绝不是偶然介入此案,他很可能早就知道守墓人、渊蚀族和镇渊镜的存在,甚至……与十二年前的惨案有关。
“道听途说,无稽之谈。”詹峋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强压下的厌烦与慌乱,“陆先生,如果你的‘协助’只是基于这些荒诞传说的猎奇,我会立刻向李队和校方提出终止合作。我没有时间陪你浪费。”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公文包的提手,指节泛白。公文包里装着家族的秘密笔记,绝不能让陆玄琛看到。
说完,他不再给陆玄琛任何开口的机会,径直拉开办公室的门,快步走了出去。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没能驱散他周身的寒意,反而让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透着一股孤绝的苍凉。
回程的宾利轿车里,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詹峋坐在后座靠窗的位置,侧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能让车内的暖气失效。他的指尖抵在车窗上,冰凉的玻璃让他稍微冷静了些,但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陆玄琛提到《西南荒裔录》时的语气,还有他手腕上那道淡紫色的瘴气疤痕——那疤痕的形状,分明是渊蚀族的“蚀印”。
陆玄琛知道开车时不宜过多试探,便安静地握着方向盘,目光偶尔从后视镜里瞥一眼詹峋。他看到对方紧抿的唇线、微微蹙起的眉峰,还有眼底深处藏不住的警惕与慌乱。刚才的试探显然奏效了,詹峋的反应印证了《西南荒裔录》的记载并非虚言,也证实了詹峋就是“詹氏古族”的后人。
他没有再开口,只是将车速稳在限速范围内,车厢内只剩下引擎的轻微轰鸣。
车子最终停在市中心的铂悦酒店门口。这座酒店是寰宇科技旗下的产业,安保级别极高,门口的门童和前台都经过特殊培训,能应对各种突发情况。陆玄琛领着詹峋走进专属电梯,按下顶层的按钮——总统套房的楼层,也是他为专项小组安排的临时指挥中心。
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天际线一览无余,晨光将云层染成金红色。室内装修奢华而低调,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真皮沙发泛着温润的光泽,但此刻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一隅临时布置的“工作区”。
三块巨大的白板立在墙边,上面贴满了博物馆案发现场的高清照片、死者的社会关系图、北翼库房的建筑结构图,还有一张放大的T-079残片入库时的存档照片。白板旁边连接着四台高性能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寰宇科技的数据分析系统,正实时处理着警方提供的线索。墙角的打印机旁堆着一叠文件,最上面是“渊蚀族相关传说整理”的标题——那是陆玄琛让专项小组连夜搜集的资料。
“条件有限,暂时将就一下。”陆玄琛脱下大衣,随意扔在沙发上,露出里面的深色衬衫,袖口挽起,露出手腕上的瘴气疤痕,“这里的安保由寰宇直接负责,没有我的授权,任何人都进不来。设备都是最新款的,能实时对接警方的数据库,方便我们随时分析线索。”
詹峋看着这个被强行塞过来的“合作”环境,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讨厌这种被安排、被监视的感觉,但不得不承认,这里的安全级别和设备条件,确实比他的住处更适合处理此案。尤其是白板上那些关于T-079的细节标注,比警方提供的资料更详尽,显然陆玄琛的专项小组确实有过人之处。
“我的房间在哪里?”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只关心这个。他需要一个单独的空间,整理思绪,同时检查公文包里的资料是否完好。
陆玄琛指了指主卧旁边的一间客房:“那里,带独立卫浴和书房。”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不过詹教授,我希望我们能保持高效沟通。接下来的调查,可能需要你随时解读那些‘超自然’相关的线索,所以……最好不要离我太远。”
这近乎直白的监视让詹峋眼底的寒意更盛,但他没有反驳。他知道,在找到T-079、查明陆玄琛的真实目的之前,任何抗议都是徒劳。与其浪费时间争执,不如先利用这里的条件推进案件——他必须尽快找回T-079,阻止渊蚀族的阴谋。
他提着公文包,走向客房,反手关上了门,将陆玄琛和那个充斥着案件信息的“工作区”隔绝在外。门内门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客房内的陈设同样奢华,落地窗外能看到远处的公园景观,但詹峋无暇顾及这些。他反锁了房门,又按下了门内的安全锁,走到窗边,拉上了厚重的遮光窗帘,将外面的光线彻底隔绝。
房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走廊里的灯光透过门缝,在地面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
詹峋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毯上。一直紧绷的神经,在只有他一个人的空间里,终于有了片刻的松懈。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灵魂深处的倦怠——十二年来,他一边伪装成普通的考古教授,一边暗中追查渊蚀族的踪迹,守护着家族留下的秘密,从未有过片刻的喘息。
陆玄琛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打破了他苦心维持多年的平静。那个男人的目光太过锐利,言语太过刁钻,每一次试探都精准地踩在他的秘密边缘。还有那本《西南荒裔录》、他手腕上的蚀印……詹峋必须尽快弄清楚,陆玄琛到底是敌是友,他知道多少,又想要什么。
而T-079的失窃,更像是一记敲响的丧钟。那残片上被污染的镇渊之力,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渊蚀族已经找到了镇渊镜的碎片,并且掌握了激活瘴气的方法。这背后,很可能牵扯到十二年前那场血腥屠杀的余孽,他们蛰伏了十二年,终于再次露出了獠牙。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指腹上有常年摩挲古物留下的薄茧,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十二年前,他为了保护父亲留下的镇渊镜碎片,被渊蚀族的利爪划伤的痕迹。他闭上眼,家族罹难那晚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天的火光、父亲最后的嘱托、渊蚀族嘶哑的嘶吼、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血腥味……这些画面,十二年来从未离开过他的梦境。
他不能连累任何人。尤其是陆玄琛。尽管那个男人如此令人厌烦,如此步步紧逼,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与那些黑暗过往无关的“凡人”。詹峋清楚地知道,一旦沾上渊蚀族和镇渊镜的秘密,就意味着永无宁日,甚至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尖锐得如同针扎般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太阳穴!
“唔……”
詹峋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按住额角,指腹能感觉到皮肤下突突跳动的血管。这不是生理性的头痛,而是守墓人血脉特有的预警——当有强大的瘴气被激活,且距离较近时,血脉会产生强烈的共鸣,带来尖锐的刺痛。
一股阴冷、粘稠、充满恶意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触手,正从城市的某个角落延伸过来,试探着、锁定着什么。那股气息,与T-079残片上被污染的能量同源,却比之前探测到的更加浓烈、更加狂暴。
是T-079!渊蚀族正在激活残片上的瘴气!他们要么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轨,要么是……在用残片定位其他的镇渊镜碎片,甚至是定位守墓人的踪迹!
这感觉转瞬即逝,却让詹峋的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贴身的衬衫被冷汗浸湿,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浮现出清晰可见的凛冽杀机——那是被触及底线、被逼入绝境后,属于守墓人的、如同困兽般的决绝。
渊蚀族……他们不仅找到了T-079,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他这个守墓人的存在。
危险,已经从暗处转向明处,正一步步向他迫近。而他,再也无法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