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收得很干脆,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天边最后一缕潮意轻轻折好。温室的灯先亮起来,暖黄从玻璃肋骨里一点一点铺开,顺着回廊流到檐下。屋檐滴水落在青石上,叮的一声,像有人在屋里打了个轻微的节拍。
陆凛把小黑板从花架后面抽出来,拿粉笔在上面写了四个字——今晚回家。字不大,却落得稳,四个笔画收口处各带着一点锋,像被人用指腹压过。他写完,把粉笔盒合上,捻了捻手上的白粉,坐回老藤椅里,把手掌覆在腹上,像给一只初来乍到的小兽顺毛。
“你听到了吗?”他侧了侧头,低声,“我们今晚在家吃饭,慢慢吃。”
屋外风换了方向,芭蕉的叶子在风里挪动,擦出一点轻响。那声音很浅,像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回应。
第一次胎监之后,医生说了四个字:稳中偏好。他把“好”藏在心里,没有端到台面上去说。他知道“好”最经不起放大,放大就虚,虚了就散。他更相信看得见的东西,比如灯、比如桌子、比如小黑板上的字,再比如孩子们进门时鞋底留下的一道水痕——这些都让“今晚回家”这四个字安了家。
门被推开一线。最先进来的是陆乔。她八岁,背着一只太大的书包,像一只被风往前推的小兽。她一脚跨进灯光里,眼睛像刚洗过的葡萄那么亮:“爸爸!我画了画,你看不看?”
“看。”陆凛把她从书包里解出来,书包沉得出乎意料——装满了她的彩笔和几叠画纸。他把最上面那张抽出来看,半张纸都是风,风被她画成彩色的丝带,从屋檐绕到窗台,窜到桌脚。
“像。”他说,“像你今天跑过来的样子。”
“那这张呢?”她翻第二张,是个人,背着一对不太成形的小翅膀,翅膀上密密画了好些个小格子。
“像一个想飞又怕摔的人。”他笑,“像我。”
“爸爸也会怕摔啊?”
“会啊。”他把画整齐叠好,“所以家里才要挂风铃。”
“为什么?”
“提醒人慢一点。”他说。
“哦。”她认真地点点头,像把“慢一点”四个字往心里装了一格。
第二个进门的是陆玥。她十二岁,脚步像风,收得住也放得开。她把一只细细的风铃从袖口拎出来:“爸爸,你看,我自己做的。”
“挂在台阶口。”陆凛说,“风一大,它先响。”
“那我就知道不该跑了。”她嘟囔,“——可我没跑。”
“你在想跑。”他看着她,“想也要慢一点。”
她“哦”了一声,把风铃掂了掂,叮的一声,清清脆脆,像在屋里戳了个小太阳。
陆霁与陆眠一起到。一个抱着琴谱,一个捧着小布盒。陆霁把琴谱翻到夹着红线的那页,眼睛弯起来:“爸爸,我把‘晚安’那段写短了一点,唱两遍正好。”
“唱两遍就好。”陆凛说,“第三遍就留给风。”
陆眠把布盒打开,是一只轻软的小枕头,套子上用细针绣了两片叶子:“给宝宝用。爸爸,你要早点睡,不许半夜起来看窗外。”
“知道了。”他把枕头拿在手里,按了按那份柔软,“你缝得稳。”
“稳才不会露线。”她看看他,忽然伸手替他把左侧衣摆抚平,“爸爸也要稳。”
陆狩进门的时候没发出什么声音。他把一个小小的金属盒递过来,轻得像一个空盒。陆凛打开,里面躺着一枚更小的机芯,像一粒磨得光滑的种子。陆狩低声:“心跳频率。可以放在床头。”
“谢谢。”陆凛把盒盖合上,合上那一下竟也像一枚心跳。
最后进来的是陆行,他十九,肩背展开,语气不多。他把一本小本子放在桌上,翻到画得密密麻麻的一页——屋里所有角落都被标记了,台阶、转角、窗下、门边,每一个容易“快”的点旁边都圈了红。页角写了三个字:风图一号。
“这儿最容易滑。”陆行用指尖点了一下,“吃饭时别来回走,端热水慢点。”
“好。”陆凛看着那页图,心里像被谁搭了一把梯子——他可以踩着上去,把一些看不见的风收拾整齐。
“哥哥呢?”陆乔仰脸问,“小锦哥哥来不来?”
“他会来。”陆凛说,“他常来。”
“来干嘛?”陆玥撇嘴,“来骂你吗?”
“来骂我也是来。”他把筷子一双双摆齐,“骂也算一种到场。到场就好。”
饭摆在温室里,粥是清的,菜切得细,碗沿冒着一点不急不慢的热气。六个孩子都已经坐好,椅脚在地面上挪出一点细响。灯下的每张脸都有自己的光——有人清,有人亮,有人软,有人的光像从石头里透出来,不刺眼,却耐看。
“开动前,”陆凛说,“我说三句话。”
孩子们抬头看他。他看着他们,目光从每一张脸上走过,慢慢落回自己掌心。
“第一,家里要来一个人。”他说,“从今天起,他住在我这里,要住很久。”
“第二,家规微调:台阶不跑,门口不喊,夜里不把窗关得太紧。饭后二十分钟慢步,三十分钟安静时间。”
“第三,各自上岗。陆行管风图,陆狩管机芯,陆霁管晚安,陆眠管被角,陆玥管风铃,陆乔……”他摸摸最小的头顶,“你来讲故事。”
“小小的宝宝能听到吗?”陆乔紧张又兴奋。
“能。”他说,“他现在最喜欢听你。”
“那我讲《风喜欢谁》。”她抓起勺子当话筒,“风喜欢屋檐,不喜欢台阶,因为台阶很容易摔。”
“说得对。”陆凛笑了,“开动。”
饭吃得慢。碗筷敲到一起的声音都被灯光压了一层,轻得像纱。陆霁吃到一半忽然抬头:“爸爸,我今晚能不能唱三遍?”
“唱两遍。”陆凛摇头,“第三遍给风。”
“那可以唱第二遍的时候慢一点吗?”
“可以。”
门口有人咳了一声,不重,却准确地把屋里的注意力拿走了一点。陆上锦站在门外,不往里迈一步,雨气挂在他衣角上,在灯下泛一层冷白。他拎着一个纸袋,随手把它放在桌边:“姜糖。医嘱上不是写了嘛。”
“谢谢。”陆凛平静地把袋子挪近。
“我不是给你的。”陆上锦收了收下颌,“我给那小东西的。”
“他听见了。”陆凛说。
屋里没有人笑,孩子们只互相看了一眼,又各自把眼睛放回自己的碗里。陆玥悄悄把风铃往门这边挪了一点,门口过风,叮的一声清响,像是提醒:门内要慢。
“你又怀了?”陆上锦的视线落在陆凛的手上,停了一瞬,“你最好祈祷这回别出事。”
“会好的。”陆凛说,“上一次也好,这一次也会好。”
“你说好就好?”陆上锦冷笑,笑意一点也不愉快,“你看到资质不行——”
“闭嘴。”陆凛没把声音抬高,“小锦,别说这些。”
“怕孩子听见?”陆上锦抬了抬眉,“那你把他们全关起来好了,都杀掉”
“我怕他们学你说话。”陆凛说,“孩子不会因为风大就跑快,孩子会因为有人在跑快而跑快。”
门口安静了一拍。陆行把勺子放下,背直了直,看向父亲;陆狩无声地把机芯推到桌中央,点亮一个极小的绿灯;陆霁低下头,把第三遍“晚安”咽回去;陆眠用指腹按了按被角,像在按他心里的褶子;陆玥握住风铃的细绳,不让它响;陆乔端起勺子,清了清嗓子:“风喜欢屋檐,不喜欢台阶,因为台阶容易摔。”
“讲得好。”陆凛对她点头,又看向门口,“小锦,你要骂,就在院外骂。”
“你让谁出门?”陆上锦盯着他,眼睛里像压着一截没有被拔出来的刺。
“让‘快’出门。”陆凛说,“家里只留慢。”
屋檐外的风把一缕竹影推到了玻璃上,影子在灯里轻轻摇了一下。陆上锦像被那一下晃了晃,喉结滚了一下,没再说“人渣”,也没往前迈。陆乔瞟了他一眼,小声提醒:“你站远一点,风太大了,我的风铃会跑。”
他说得认真,认真到连大人也不好笑出来。陆上锦“啧”了一声,退了半步,靠在门框上,像一柄没有完全收鞘的刀。
饭后,按规矩是二十分钟慢步,三十分钟安静。陆霁在温室里轻轻哼起“晚安”,她的声音不像云,也不像水,更像一只被风梳顺的猫,从桌脚绕到门边,把每个人的脚背蹭一下。陆眠把杯子一个个收过去,换上温水,桌面的一处小水痕被她擦掉,什么也不留下。陆狩按了按机芯,机芯发出一声近乎听不见的轻响,像把屋里的心跳平齐。陆行把风图贴到玄关,红圈的地方都画了标注,最顶上写:慢点。陆玥踮着脚,把风铃挂在台阶口,挂好之后自己站在下面练了两下呼吸——她也想跑,但她自己先拦住了。
陆乔拖着画纸坐到陆凛脚边,仰着脸:“爸爸,我开始讲故事啦?”
“讲。”陆凛把小枕头放在膝上,手掌仍旧覆在腹上,掌心下那点温热让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今天讲什么?”
“《风喜欢谁》。”她郑重其事地捧起勺子,“风喜欢屋檐,因为屋檐会给它坐的地方;风不喜欢台阶,因为台阶会让它跌倒;风喜欢灯,因为灯不会吵它;风不喜欢门,因为门老是‘砰’地一声关掉它。”
“那风喜欢人吗?”陆凛问。
“喜欢爸爸。”她想都没想,“因为爸爸慢。”
“那风喜欢小锦吗?”陆玥从台阶那头喊了一句,像是一只把耳朵竖到风里的兔子。
“喜欢。”陆乔想了想,“因为哥哥有时候也会慢一点点。”
门口的人“嘁”了一声,很轻,像被风掩住的笑。陆凛把姜糖的纸袋拉近了一点,拆了一颗,掰半块塞到陆乔手心里,另一半含在自己口里——姜的辛先在舌根炸开,紧跟着落下一个小小的暖。他看着孩子们,慢慢地把那点暖散到胃里、散到手心,最后散到唇角。
“晚安只唱两遍。”他提醒,“第三遍给风。”
“哦。”陆霁应了一声,把尾音收稳,像一个会把线理顺的人。
陆眠把最后一个杯子摆好,抬头:“爸爸,十一点前你要睡。”
“睡。”他说。
“真的睡。”她眯起眼睛,“不准去窗边看风。”
“……不看。”他被女儿看穿,竟认真地点头。
“我去贴一张纸。”陆行掏出记号笔,走到窗边,贴了一张不大的便签:今晚不看风。
“你们围着我转,就跟风一样。”陆凛看着他们,笑,“我哪儿都不用看。”
“爸爸,”陆狩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擦过玻璃的一根指腹,“可以摸摸他吗?”
“可以。”陆凛把他细瘦的手引到掌心下,让他隔着布摸到那点温热,“他在睡觉。”
“睡觉也会听歌吗?”陆霁问。
“会。”他说,“你们一唱,他就知道家在这边。”
屋内风声渐小,风铃停在台阶口不响,灯把每个人的面孔都照得很清。陆上锦仍旧靠在门框上,像一把刀,但刀锋在灯里被磨得不那么冷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你好。”
没人接话。他又重复了一遍,带着一种克制的生硬:“你好,我是你哥。”
“听见了。”陆凛应了一声,像代替腹中的人回礼,“他知道你来。”
“哼。”陆上锦把手揣进兜里,又把手抽出来,把那半袋姜糖推到桌角,“别浪费。”
“不会。”陆凛说,“我最不浪费。”
他把纸袋折好,塞到柜子里,像把一个不肯署名的道歉和关照一起收好。屋里的气息在这一折之间变得更顺,从灯脚往上爬到每一张脸上,最后停在他掌心。掌心下的小东西还没有什么明确的动作,只有一团温热,在这团温热里,他忽然明白“今晚回家”这四个字有了更具体的形状——不是饭桌,不是灯,是他们都在。
“好了,”陆凛说,“二十分钟慢步。”
孩子们“哦”了一声,各自沿着风图走起路来。有人在窗下转一个小圈,有人在门边停一步,有人走台阶但不跑,有人顺着风铃往回走。每一只脚步都在屋里放下一个小钉子,把这栋房子的木头钉得更紧一些。
三十分钟安静时间,屋里更静了。静得能听见钟摆走动,静得能听见机芯里那一点微小的震动。陆凛把小枕头放到一边,靠进老藤椅。椅背承住他背部的时候,他把手再次覆在腹上,掌心里那点温热像把他也当成一个枕头。
窗外的风绕过台阶,没上来。风铃乖乖地不响,像被谁捧着。台阶没有被踩快,青石上一道亮,像刚被水擦过。灯在头顶上柔柔地罩着屋里的人,屋里的人在各自的小位置上——有人闭眼,有人低头,有人把手收进袖口里,有人把脚背挪在椅脚后——都在。
“慢点。”陆凛在昏昏欲睡里,像习惯,又像祈祷,“我们都在。”
这句话一落,风像是懂了,停在屋檐下,不进来也不走,只把夜里的凉意守在门外。机芯轻轻跳了一下,跳在灯影上。灯影也轻轻跳了一下,跳在他唇角。
他把眼睛合上。梦还没来,安稳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