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从温室玻璃的肋骨间滑进来,像把水壶边缘擦干净的那只手,细致、克制,不溢出来。陆凛一如既往起得早,书摊在膝上,花剪搁在一侧,指腹在一页纸的空白处轻轻摩挲,像在给一句话找恰当的落脚。五十一岁了,背有时会发紧,鬓角的白不肯退,可坐下、翻页、抿茶的姿势仍旧稳——像他与时间约好了:你走你的,我把家里按住。
他合上书,去花架前把一盆白茶转了半寸,让它正对过道——像把一个人扶正。他拿起小黑板,粉笔在指尖捻了捻,落下四个字:不想要处。字不大,锋收得紧。黑板摆在玄关脚边,谁进门都能看见,又不至于绊脚。
掌心落回腹部。温热安安静静,在皮下呼吸——像一枚沉在水底的种子,偶尔吐一个细小的泡。**今早风硬,他在心里对小家伙说,没关系,我们先慢下来。
门先“吱呀”了一声。陆玥踢着鞋进来,书包“咚”的一声挤在墙角,风铃在门槛轻响一下。她不看他,抿嘴:“我今天中午不回班上睡觉。”
“理由。”陆凛的手仍覆在腹上,声音平,“说来听听。”
“没理由。”她扭头要上楼,脚尖在台阶边停了停——那条家规像一只无形的手按住她的肩:台阶不跑。她昨晚练到风铃不响才睡,今早这句“没理由”,其实就是很好的理由。
“好。”他把粉笔递过去,“先去不想要处,画一个叉。”
她接过,低头一会儿,写了六个字:**我不想要弟弟。写完不看他,抬脚上楼,风铃“叮”了一声,她把脚收了收,回头瞥了黑板一眼,依旧倔。
陆乔抱着画纸进来,见了黑板,眼睛圆:“爸爸,我也写。”她唰唰写:我不想要台阶,又补一行:台阶会把风绊倒。
“你给风留了体面。”陆凛笑。
第三个进门的是陆霁。她把书包放下,看看“我不想要弟弟”,又看看“台阶绊风”,没说话,只在角落画了一个小叉。
陆狩戴着旧棒球帽,沉默地站在黑板前,最终什么也没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细小机芯,放在玄关矮柜上,指尖一弹——咚,极低,极稳。不是声音,是空气被按了一下。
“我听见了。”陆凛点头,“现在不写也行。”
陆眠提着小布袋进来,看一眼黑板,认真写:我不想要中午的辣子鸡,说完笑,“我想做冬瓜汤。”
“好。”陆凛应。
陆行最后到。风在他肩上很安静。他把新画的风图贴在黑板旁,把玄关、台阶、转弯第三砖圈红,旁边写:今天风硬,慢半拍。
他收笔,才问:“为什么不想要弟弟?”
不像责问,更像把一件事摆到桌面上。问题刚落,楼上门把“咔嗒”一声转动。陆玥站在拐角,嘴抿得更紧:“不想要就是不想。”
“好,”陆凛朝她伸手,“握手三下。第一下,叫名字。”
她把手放进他掌心:“陆玥。”
“第二下,说你现在最想要的东西。”
“……想要你看我。你抱别人的时候也看我。”
“第三下,我说——我在。”他把‘在’字说得像钉子,“我看你。我抱别人时也看你,看你,看你。”
她抽回手,“那你别只看弟弟。”
“说话算数。”他看着她,“你来监督我。”
握手继续。陆霁:“想要爸爸睡整夜。”——“我在,我睡。”
陆眠:“想要爸爸不吐,中午喝两碗冬瓜汤。”——“我在,不吐。”
陆狩:“想要风安静一点。”——“我在,让风在门外坐一会儿。”
陆行:“想要不想要处一直在。”——“我在,它在。”
黑板上的“我不想要弟弟”没有被擦掉;它留在那儿,不刺眼,像一面被太阳晒软的旗子。不想要的权利,被郑重安放下来,没有被压住,也没有被放纵。
厨房里,冬瓜被切成规矩的块,落在菜板上的声响短,像为这一天打了拍子。陆眠的针脚式刀工让汤面很快清亮起来。陆霁在门口轻轻哼无词的旋律,跟着厨房的水汽走。陆狩把机芯推到桌中央,绿点像萤火。陆行把“慢半拍”又圈了一层红;陆乔把她的《风喜欢谁》贴到冰箱门上,认真得像在给风立家规。
“中午冬瓜汤。”陆凛把围裙系紧,“汤到胃里,心会软一点。”
饭刚摆好,门口就响起不轻不重的一声脚步。风铃“叮”,冷意带进来一线。陆上锦站在门外,手里一只纸袋:“药店的——维生素和安胎丸。别装硬汉。”
“谢谢。”陆凛接过,坦然收好。
陆玥端着碗,余光扫到黑板,又扫到门口那人,喉咙里像堵了一小块冰。陆上锦顺着她的视线瞥过去,看到那行字,嘴角冷冷一挑:“很正常嘛。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你是个——”
“小锦。”陆凛截住他,目光不抬,声音不高,“门内慢。”
“你用‘慢’挡我?”陆上锦靠着门框,指节敲木,“你把人关地下,转头在这里讲温柔。放人。”
空气沉了一瞬。孩子们各自把动作放轻。风图上“门框”那一格像被看见似的,红得更醒目。
陆凛把围裙解下,正面抬眼:“不放。”
陆玥惊了一下,勺子磕在碗沿上,发出一声薄响。陆霁把尾音收住,陆狩把机芯调低,绿点稳得几乎看不见,陆眠把碗沿擦干,陆行站直,视线从父亲与门口之间来回一次,不插嘴。陆乔把画按住,眼睛睁大。
“你敢说一遍?”陆上锦眯起眼。
“不放。”陆凛每个字都落得稳,“当年在战场上,他的失误,让我的腺体炸废;这副身子骨到今天还在记账。七个孩子,都是我自己怀、自己生、自己养。我不欠他‘理解的温柔’,也不把他当我必须安抚的神灵。他在地下,是对所有人都更安全的安排。”
“你就会把话说得好听。”陆上锦冷笑,“你——”
“门内慢,门外快,”陆凛把话顶回去,“你要骂我,人渣也好、疯子也好,拿到门外骂一整天。我不拦。但你在孩子面前提‘放人’,我就正面回答你:不放。不是‘等可以’,是‘现在不可能’。”
“你怕什么?”上锦挑眉,“怕真相?”
“我怕他。”陆凛很直接,“怕他把家里养出来的‘慢’,一把掀翻。也怕你因为‘爱’,把全家往火堆里推。我不心疼他‘生孩子辛苦’,因为这些年是我在生。你觉得我残忍也好,偏执也好——我接受。我只问一句:你要人上来,你有没有本事‘让他活着地留下’?”
门口“嘭”地一声风,被风铃拽住了尾巴。那声响像打在骨头上,硬,直,回音干净。
“握手三下。”陆凛忽然把手伸出去,不是邀和解,是立规矩,“第一下,叫名字。”
“我不跟你玩。”上锦把手往口袋里一揣,站着不动。
“叫不叫名字,是你的体面。”陆凛不收手,“第二下,说你要什么。”
“我要他出来,现在,马上。”上锦咬字。
“第三下,”陆凛把手收回,像把一扇门关上,“我给答案:不。”
一句不落下,屋里反而安静了。不是和平,是明确。孩子们一向最怕暧昧——暧昧会让风钻进骨缝里。明确像一块石头,虽重,却能踏。
“你这张脸皮——”上锦喉结滚了下,像要把一串更狠的话吐出来。最后他只把纸袋再往桌上一推:“药别停。”
“不会停。”陆凛说。
“别拿孩子当挡箭牌。”上锦又补了一句,“他们写‘不想要’,你就点头。换到你,是‘不可能’。”
“这就是家规。”陆凛不避,“他们可以不想要;我也可以不答应。‘不想要处’是给孩子把心放出来的地方,不是用来绑我。做父亲的狠,是给你;做母亲的慢,是给他们。”
上锦盯了他一眼,转身,脚后跟撞在门槛上,风铃被撞得轻响两下,像忍了忍,没让自己更响。他跨出去,影子被午后的光拉细,消失在台阶尽头。
门关上,屋里的暖气轻轻吐了一口气。陆凛把药瓶收进柜里,回到黑板前,把“不想要处”四个字旁边用小字补了一行:说完就好,答案未必同意。
“中午喝汤。”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招孩子们过来。
汤很清。冬瓜贴着碗沿发亮,虾皮的鲜在舌根一散,心口那一点硬,慢慢化。陆玥喝到一半,抬眼:“那万一……以后我还是不想要弟弟呢?”
“你可以一直不想要,”陆凛看她,“可你得不推他下楼。”
“我才不会推。”她被说穿了那点暴躁,耳朵红了,“我就是不想要。”
“那就先不想要。”他点头,“把它放在光里,晒软。”
饭后照例是二十分钟慢步,三十分钟安静。陆霁唱两遍,把第三遍留给风。陆眠把家里每张被角都压平,像给每个人的心做边。陆狩把机芯又调低了一格,绿点稳得像一粒钉子。陆行把风图上“门框”的红圈加粗,又在角落写:‘不放’≠‘不讲’。陆乔坐在窗下画,把风画成坐在屋檐的一只鸟,尾巴整整齐齐搭在瓦当上。
陆凛把不想要处挪到窗边,光一照,黑板上的字不那么硬。他在下方又添了一句:“说:我在。”然后他坐回老藤椅,掌心落在腹上。那片温热还很小,像在他手里学会呼吸。“你听到了吗?”他在心里说,“他们可以说不想要,你可以慢慢来。至于叶晚——现在不可能。我不是圣人,我也会恨。可是我在。”
风在门外坐下来。风铃不响。台阶没有脚步跑过。玄关的小黑板在光里晒得暖,晒得软。屋子里的人各自安静,各自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有人闭眼,有人低头,有人把手收进袖口里。明确像一块石头,被摆在屋子的正中央;温柔像一条水,从石头两侧流过去。
夜浅下来的时候,陆霁在门口小声提醒:“爸爸,十一点前睡。”
“睡。”他答。
“真的睡。”她又说。
“……真的。”他笑。
灯调暗一格,机芯敲着极低的拍子。陆凛在黑暗里又看了一眼不想要处——黑板在夜里像一块被火烤过的铁,边缘发着很微的光。他把手掌贴在腹上,慢慢地说了一句:
“慢点,我们都在。‘不放’,也是‘在’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