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指针悄然滑过凌晨两点,公寓里一片黑暗,只有城市永不熄灭的遥远霓虹,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模糊而扭曲的光影。
陆昭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片混沌的黑暗。疲惫感像潮水般包裹着她的四肢百骸,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可以说是亢奋,像一台失控的机器,在空转中发出刺耳的嗡鸣。
这种清醒,带着一种熟悉的焦灼。
她又失眠了。
不是因为客厅里多了一个人——事实上,江浸月的存在感在入夜后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是她自身的问题,那个蛰伏在心底,偶尔会跳出来啃噬她安宁的旧伤——创作瓶颈带来的焦虑,以及更深层处的,对某些过往情感遗留物的、不愿触碰的回响。
新书的构思卡在了一个关键的情节点上。主角该如何抉择?是遵循理智的呼唤,还是顺从情感的牵引?
她试图为角色找到一条合乎逻辑又动人心魄的道路,却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迷雾之中,无论走向哪个方向,都感觉虚浮无力,缺乏那种让她文思泉涌的坚实根基。
这种无力感,勾起了更久远的记忆。那些被理性强行封存、以为早已愈合的失落与失望,在寂静的深夜,借着创作受阻的由头,悄然探出头来,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酸涩气息。
她翻了好几次身,将脸埋进枕头里,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思绪,却只觉得呼吸不畅。胃部也传来隐隐的不适,是长时间精神紧张和忽略正常作息带来的连锁反应。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不是翻身,也不是梦呓。那声音太轻了,像是有人极力克制着,用脚尖点地行走,却又不可避免地摩擦到了地板。
陆昭云的身体瞬间僵住,所有的感官在刹那间变得敏锐。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隔着一扇门板,外面的世界依旧安静。但那短暂的声响之后,是一种更加刻意的、几乎不存在的寂静。
她甚至能想象出,外面那个人也正和她一样,屏息凝神,在黑暗中捕捉着门内的动静。
是江浸月。他也没睡?还是被自己刚才翻身的动静吵醒了?
一种被窥探的不适感刚刚升起,就被理智压了下去。他只是睡在沙发上,任何轻微的声响都可能被听到,这并非有意。
然而,几分钟后,她听到了更加清晰的、蹑手蹑脚走向厨房的脚步声,以及冰箱门被极轻拉开的嗡鸣,还有玻璃杯被小心取出的细微碰撞声。
他起来喝水?
陆昭云重新闭上眼睛,试图不再理会。胃部的隐痛却因为注意力集中而变得更加明显。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脚步声不是返回沙发,而是停在了她的卧室门外。
她的心微微一紧。
没有敲门声。门外的人似乎只是站在那里,犹豫着,挣扎着。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带着一种无声的重量。
终于,一声极轻、极谨慎的叩击声响起。叩门声轻得仿佛怕惊扰了黑夜,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陆昭云没有立刻回应。她需要几秒钟来调整情绪,收起脸上可能泄露心事的疲惫与脆弱。
“陆姐姐?”门外传来江浸月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你……还没睡吗?我……听到你好像有动静。”
他的听觉竟然如此敏锐。陆昭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如常:“没事。你睡吧。”
门外的沉默持续了几秒。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热了杯牛奶。你要不要喝一点?听说……有助于睡眠。”
牛奶?
陆昭云愣住了。她没想到他起身是为了这个。所以,他不仅察觉了她没睡,甚至还留意到了她可能需要的慰藉?
这份过于细致的观察力,让她在意外之余,心头那根被绷紧的弦,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她沉默的时间可能有点长,门外的人显然误会了。
“对不起,我多事了。”他的声音立刻低了下去,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退缩,“我这就……”
“等一下。”陆昭云打断了他。她掀开被子,起身,随手抓过一件外套披上,然后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光线比室内稍亮一些,江浸月就站在那片朦胧的光影里。
他穿着那身过于宽大的家居服,身形显得更加清瘦。手里端着一个马克杯,袅袅的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他此刻的表情,只有那双在昏暗中依然清亮的眼睛,带着未褪的忐忑,直直地望过来。
看到她开门,他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紧张,连忙将手中的杯子往前递了递,动作有些僵硬。“还……还热着。”
陆昭云的视线落在那杯牛奶上,乳白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散发着温和醇厚的气息。然后,她的目光上移,落在他脸上。
他的眼神里有不安,有关切,还有一种做错了事等待评判的紧张,唯独没有窥探隐私的好奇或者令人不适的逾越。
她沉默地接过了杯子。温热的触感立刻从杯壁传递到掌心,顺着血脉,似乎一路熨帖到了冰凉的胃部。
“谢谢。”她低声说,语气是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缓和。
江浸月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赦免,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但他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进一步靠近。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声问:
“是……写作不顺利吗?”
陆昭云端着杯子,倚在门框上。温热的牛奶香气钻入鼻腔,带来奇异的安抚效果。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怎么也没睡?”她注意到他眼底也有着淡淡的青黑。
“我……有点认床。”他找了个不算高明的借口,视线微微偏开,落在走廊的地板上,“而且,晚上……比较安静,想事情清楚些。”
想什么事情?是关于他漂泊无定的过去,还是充满不确定的未来?陆昭云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一段需要独自面对和消化的黑夜,她如此,他亦然。
她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晃动的奶波,忽然觉得,在这深更半夜,隔着一道敞开的门,和一个认识仅两天、几乎算得上是陌生的少年讨论失眠的原因,是一件既荒谬又带着某种莫名治愈感的事情。
“牛奶,”她抬起眼,看着他,“谢谢。”
她又说了一遍谢谢,这次,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暖意。
江浸月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色。他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不客气……您,您趁热喝。我……我去睡了。”
说完,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飞快地转身回到了沙发旁,掀开毯子把自己裹了进去,背对着卧室的方向,只留下一个仿佛在说“我已经睡着了”的僵硬背影。
陆昭云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可爱。
她端着牛奶,退回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她没有立刻喝,只是捧着杯子,重新坐回床边。温热的暖意持续地从掌心传递过来,驱散了夜间的寒凉,也似乎缓解了胃部的不适。她小口地啜饮着,醇厚的奶香在唇齿间蔓延,带着一种朴素的、直达人心的安慰。
她想起刚才他站在门外时,那双清澈眼睛里纯粹的不安和关切。那不是伪装,也不是刻意讨好,更像是一种……本能。像敏感的边牧察觉到了主人情绪的低落,于是小心翼翼地,叼来了自己觉得能安慰对方的东西。
这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笨拙而真诚的关怀,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窗外的霓虹光影依旧在摇曳。内心的焦灼和那些暗涌的旧伤痕,并未因一杯牛奶而彻底消失。新书的瓶颈依然存在,过往的阴影也不会轻易散去。
但是,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因为这杯意外出现的、温热的牛奶,以及门外那个少年小心翼翼释放的善意,那沉重的、冰冷的孤独感,似乎被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一道名为“陪伴”的,微弱却真实的光,悄无声息地照了进来。
陆昭云将最后一口牛奶喝完,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带来一种踏实的饱腹感。她将空杯子放在床头柜上,重新躺下,拉好被子。
窗外的夜色,似乎不再那么漫无边际,那么令人难以承受了。
旧伤犹在,新痕未愈。但今夜,或许能睡得着了吧。她闭上眼睛,第一次没有强迫自己清空大脑,而是任由那杯牛奶的暖意,和门外另一个平稳存在的呼吸声,将自己轻轻包裹。
而客厅里,背对着卧室方向的江浸月,在听到门内再无动静后,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翻了个身,面对着沙发靠背。在绝对的黑暗里,他睁着眼睛,感受着自己过快的心跳慢慢平复,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安心的弧度。
方寸之间,两个未眠人。一杯牛奶,无声地浸润了各自的深夜,也悄然抚过了一道旧日与新生交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