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未大亮,一种生物本能般的警觉就让江浸月睁开了眼睛。陌生的天花板,身下不属于自己的沙发触感,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与昨日相同的淡淡书卷和咖啡混合的香气,都在瞬间提醒着他身处何地。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静静地躺着,听着卧室方向隐约传来的、极其轻微的走动声。
陆昭云醒了。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像林间的小鹿警惕着猎人的脚步声,直到听见卧室门被打开,脚步声走向厨房,然后是咖啡机运作的熟悉嗡鸣,他才轻轻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地坐了起来。
他将毯子和枕头按照昨天早上那样叠放整齐,动作迅捷而安静。
然后他走进浴室,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洗漱,没有动用陆昭云放在洗手台上的任何护肤品,只是用清水拍了拍脸。
镜子里少年的脸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里的茫然无措似乎褪去了一些,多了一丝想要抓住什么的坚定。
当他从浴室出来时,陆昭云正站在流理台前,看着咖啡液缓缓滴入壶中。
她穿着简单的家居服,侧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却自带一种不容打扰的气场。
“陆姐姐,早。”他低声问候,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陆昭云回过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早。”她的反应平淡,没有多余的寒暄,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两个干净的玻璃杯,“喝牛奶还是水?”
“水就好,谢谢。”他立刻回答。
陆昭云给他倒了杯水,自己也接了一杯咖啡。浓郁的苦涩香气弥漫开来,与她身上清冷的气质奇异地融合。
“今天有什么打算?”她端着咖啡杯,靠在流理台边,语气像是随口一问,并不包含过多关切。
“我……想再去附近看看。”江浸月双手捧着水杯,指尖感受着玻璃的微凉,“昨天看到有几家店在招兼职,我想去问问。”
“嗯。”陆昭云应了一声,啜饮一口咖啡,“注意安全。”
简单的对话后,空气再次陷入沉默。江浸月小口喝着水,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陆昭云的身影。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落在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壁。
她在想什么?是她的新书吗?还是觉得他的存在,终究是个麻烦?
他不敢问,也不能问。规则第三条:不要过问私事。
陆昭云确实在思考,但思考的对象并非她的书,也并非全然是身边的少年。
她是在适应。
适应清晨的空间里多了一个人的呼吸,适应需要多准备一份杯具,适应这种沉默却无法忽视的“同在感”。这种感觉很奇异,打破了长达数年的独居惯性,并不让她厌恶,却也无法立刻坦然接受。
她喝完咖啡,开始准备简单的早餐——烤吐司和煎蛋。这一次,她自然而然地做了两份。
当她把属于他的那份放在餐桌上时,没有再说“午餐”那样简略的字眼,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江浸月看着盘中边缘焦黄恰到好处的煎蛋和散发着麦香的吐司,喉咙有些发紧。“谢谢。”他坐下,拿起刀叉,动作依旧谨慎,但比昨天少了几分僵硬。
用餐时,陆昭云习惯性地拿起放在手边的平板电脑,浏览着新闻资讯。而江浸月则始终低着头,专注地吃着属于自己的食物,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或声音。
晨光透过窗户,洒在餐桌上,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木地板上。一室静谧,只有细微的餐具碰撞声和平板电脑偶尔翻页的轻响。一种介于尴尬与和谐之间的、微妙的平衡,在晨光中慢慢建立。
早餐后,江浸月再次主动清洗了所有餐具,并将流理台擦拭得光洁如新。然后,他像昨天一样,留下了一张字迹工整的便签,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寓。
陆昭云在他离开后,才真正放松下来,进入了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工作状态。
书房成了她的堡垒,键盘的敲击声是她思维流淌的乐章。
效率意外地不错,那个困扰她几天的情节节点,似乎找到了一丝突破的缝隙。
然而,当午后她有些疲惫地走出书房,准备倒水时,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那个被他擦拭过的书架角落,以及沙发上严格按照某种几何角度摆放的抱枕。
这些细微的改变,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难以察觉的涟漪。她发现,自己似乎无法再完全忽略这个临时住客留下的、无声的痕迹。
暮色降临,城市被染上暖橙与靛蓝交织的色彩。陆昭云结束了下午的工作,站在阳台边活动有些僵硬的肩颈。算算时间,江浸月应该快回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门口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这一次,他推门进来的动作不再像昨天那样迟疑,但依旧轻缓。
“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清亮。额前的黑发被汗湿了一些,贴在皮肤上,气息微喘。
“嗯。”陆昭云从阳台走回客厅,打量了他一眼。他今天穿着的,还是她给他的那身衣服,虽然清洗过,但连日的奔波让它们看起来难免有些旧色。“顺利吗?”
她问得模糊,但他听懂了。
“找到了一份。”
江浸月走到沙发边,没有立刻坐下,像是汇报工作般说道,
“在隔两条街的那家‘漫语’咖啡馆,晚上五点到九点,做服务生。明天开始试工。”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陆昭云还是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如同星火般的光亮。那是一种凭借自身力量抓住了一点立足之地的微光。
“很好。”陆昭云点了点头,心里竟然也跟着微微一松。她走到冰箱前,拿出食材,开始准备晚餐。今天她打算做简单的番茄鸡蛋面。
江浸月站在原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陆昭云头也没回,熟练地打着鸡蛋,“你可以去休息一下。”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再上前,只是站在厨房区域的边缘,安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切番茄时干净利落的刀工,看着她热油下锅时从容不迫的姿态。
暖色的灯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有一种不同于白日写作时的、属于生活的柔和气息。
锅里传来食物烹煮的咕嘟声和诱人的香气,与窗外沉落的暮色交织在一起,竟奇异地编织出一种……近乎“家”的错觉。
江浸月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这种寻常的、温暖的烟火气,对他而言,陌生得让人心头发酸,又渴望得让人不敢触碰。
晚餐时,两人依旧沉默居多。但今天的沉默,似乎少了一些最初的试探和紧绷,多了一丝因共同度过了一个完整白日,哪怕大部分时间并不在一起,而产生的、微妙的惯性与缓和。
“咖啡馆的工作,能适应吗?”陆昭云挑起一筷子面条,状似随意地问道。这已经略微超出了“不过问私事”的边界,更像是一种基于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基本的社交关怀。
江浸月似乎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立刻放下筷子,认真回答:“应该可以。老板人挺好的,说可以先学着。”
“嗯,服务行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耐心些。”她补充了一句,听起来像是经验之谈,又像是一种不着痕迹的提醒。
“我会的。”他郑重地点头。
饭后,江浸月依旧抢着收拾了碗筷。陆昭云没有阻拦,她坐回沙发上,拿起那本看到一半的书。而江浸月则在收拾完毕后,也回到了他的“领地”——沙发另一端,重新拿起了那本《瓦尔登湖》。
客厅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暮色彻底被深蓝的夜空取代,窗外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陆昭云偶尔从书页上抬起眼,能看到对面少年沉浸在阅读中的侧影。
灯光在他柔软的黑发上投下一圈光晕,长睫低垂,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专注。
他没有像昨天那样,因为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而紧张地看过来。他似乎开始慢慢确信,在这个方寸之间,只要他遵守规则,就是安全的。
而陆昭云也发现,有另一个人以这样一种安静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方式存在于这个空间,似乎……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这种“同在”感,驱散了一些独居时常有的、过于绝对的寂静,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生机。
晨光与暮色,构成了完整的一天。
这一天,没有惊心动魄,只有琐碎的日常和无声的磨合。边界依旧清晰,但在这边界之内,某种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如同暮色浸润天空,缓慢而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