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半掩的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狭长而明亮的光带,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生物钟让陆昭云在平常的时间准时醒来。
卧室里一片宁静,与往常别无二致,然而,一种奇异的直觉让她在起身前停顿了片刻,侧耳倾听。
门外,没有任何声响。
不像她独居时,醒来面对的永远是彻底的、属于她一个人的寂静。此刻的寂静里,似乎潜伏着另一个呼吸节律,提醒着她,这间公寓里多了一个人。
她披上外衣,整理了一下睡袍,轻轻打开了卧室门。
客厅里空无一人。沙发已经被整理得一丝不苟,毯子叠成了整齐的方块,枕头放在上面,放在沙发的一端。一切都恢复了她昨晚入睡前的样子,甚至比她平时自己收拾得还要规整。
仿佛昨夜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的少年,只是她雨夜产生的一个幻觉。
陆昭云的目光扫过客厅,然后落在厨房流理台上。那里放着一杯水,旁边贴着一张便签纸。
她走过去,拿起便签。上面是几行略显青涩、但笔画认真的字迹:
陆姐姐:
我去附近看看,找找日结的工作。谢谢收留。
江浸月
他甚至连称呼都斟酌过,用了最不会出错的“陆姐姐”,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愿白吃白住、急于自立的迫切。
陆昭云放下便签,看着那杯水。杯壁是干的,显然已经倒了有一段时间了。他起得比她想象的还要早。这种过分的小心和懂事,让她心里那点微妙的情绪又浮现出来——像是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拉扯了一下。
她按部就班地开始自己的早晨。
煮咖啡,烤面包,将笔记本电脑拿到餐桌上,准备在早餐后处理一些稿件和邮件。咖啡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这是她熟悉且能让她安心的味道。
她刻意不去想那个少年现在在哪里,会遭遇什么。三天的期限已经定下,过多的关心反而会模糊边界。
然而,当她在餐桌前坐下,打开文档时,注意力却不像平时那样容易集中。
窗外的阳光很好,雨后的天空湛蓝如洗。她偶尔会瞥向门口,耳朵似乎也在不自觉地去捕捉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直到上午十点多,门口才传来细微的响动。钥匙孔转动的声音很轻,门被推开的速度也很慢,像是怕打扰到里面的人。
江浸月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比昨天好了一些,但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似乎是赶了路。他看到坐在餐桌前的陆昭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立刻低下头,轻声说:“我回来了。”
“嗯。”陆昭云从屏幕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他,“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他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但陆昭云注意到他嘴唇有些干,气息也尚未平复。
她没有戳破,只是点了点头,视线重新回到屏幕上。“那就好。”
江浸月站在原地,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换好了拖鞋,脚步轻缓地走到沙发边,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株等待指令的植物。
陆昭云能感觉到他那无声的、无所适从的存在。她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顿,没有抬头,语气寻常地说:
“客厅你可以自由活动。书架上的书,如果你感兴趣,也可以看。只要保持安静就好。”
她给出了有限的许可,划定了活动范围,也重申了“安静”的规则。
“……好。”他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接下来的一整天,两人就在这种微妙而克制的氛围中共处。
陆昭云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处理邮件,阅读资料,偶尔因为构思而长时间地凝视着窗外。江浸月则严格遵守着她划定的边界。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客厅,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会在沙发上看书——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瓦尔登湖》,看得异常专注和缓慢;他会走到阳台,安静地看着楼下的车流和行人,背影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甚至在她起身去倒水的时候,会立刻停下手里正在翻书的动作,略显紧张地看过来,直到她回到座位,才继续。
他像一只高度敏感的、正在熟悉新领主脾性的边牧,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观察和试探,努力理解着这个空间的规则,并确保自己的存在不会构成任何冒犯。
午餐是陆昭云准备的简单沙拉和三明治。她多做了一份,放在桌上,只说了一句:“午餐。”没有多余的询问和客套。
江浸月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谢,然后安静地吃完,主动清洗了自己用过的盘子和杯子,放回原处,整个过程流畅而无声。
下午,陆昭云需要查阅书房里的一些纸质资料。她走进书房,关上门。书房是她的绝对领域,里面堆满了她的手稿、笔记和各种珍贵的书籍,不容任何人打扰。
她在里面待了将近两个小时。期间,外面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她几乎要怀疑江浸月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当她抱着一摞资料打开书房门时,看到的情景让她微微怔住。
江浸月正蹲在客厅的一个角落,手里拿着一块微湿的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书架最下方一层的隔板。那个角落平时她打扫时容易忽略,已经积了一层薄灰。听到开门声,他像受惊般立刻站起身,将抹布藏到身后,脸上闪过一丝被抓住做错事般的慌乱。
“我……我看这里有点灰尘。”他解释道,声音有些不自然。
陆昭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清的触动。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回报她的收留,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
“谢谢。”她语气平和地说,没有表现出惊讶或责备,“不过这些家务不需要你做。”
“没关系,我……闲着也是闲着。”他低声说,耳根似乎有些泛红。
陆昭云没有再多说,抱着资料回到餐桌。她注意到,在她工作的时候,他不止擦拭了那个角落,似乎还将沙发上的抱枕都整理了一遍,让它们以更规整的角度摆放。
这个少年,正用他力所能及的、最不起眼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在这个临时避风港里,留下一点他存在过的、积极的痕迹。
这是一种无声的试探,试探他可以被允许的付出边界;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他并非只想索取。
傍晚时分,陆昭云结束了当天的主要工作,合上电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江浸月立刻从沙发上抬起头,目光追随她的动作,带着询问。
“我晚上要出去一趟,见个朋友。”陆昭云一边拿起手机查看信息,一边自然地告知行程,这并非征求同意,更像是一种基于同处一室的礼貌告知,“你自己解决晚餐。冰箱里的东西可以吃。”
她需要一点属于自己的、不受打扰的空间,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也让这间屋子里的“边界感”重新巩固一下。
“……好。”江浸月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您注意安全。”
陆昭云换了衣服,拿起背包出门。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她似乎能感觉到,门内那个一直紧绷着的、小心翼翼的身影,几不可闻地松弛了下来。
她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晚风拂面。与好友的晚餐交谈甚欢,她暂时将公寓里那个临时的“房客”抛在了脑后。
直到两个多小时后,她回到公寓楼下,抬头望向自己家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才再次浮现。
那盏灯,不是她出门前为自己留的夜灯,而是客厅的主灯。温暖的光线透出来,意味着家里有人在等她回来。
不,不是“等”。她立刻纠正自己。只是物理意义上,家里有另一个人存在。
她用钥匙打开门。江浸月依旧坐在沙发上,那本《瓦尔登湖》摊开在他的膝盖上。听到门响,他立刻合上书,站起身。
“您回来了。”他轻声说。
“嗯。”陆昭云换下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厨房。料理台干净整洁,水槽里没有使用过的碗碟。她给他的那份三明治原封不动地放在冰箱里的显眼位置。
他可能根本没吃晚餐。这个认知让陆昭云的心轻轻一沉。是因为她不在,所以他觉得不便动用她的食物?还是他根本没有胃口?
但她没有问出口。过度关心会打破她亲手设立的边界。
“早点休息。”她只是如常地说了一句,便走向自己的卧室。
“晚安,陆姐姐。”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一夜,陆昭云躺在卧室的床上,能清晰地听到客厅里比昨夜更轻、更小心翼翼的翻身声。而她自己在黑暗中,对于“边界”二字,也有了比昨天更具体、更复杂的体会。
那不仅仅是一条划分空间的线,更是一种在理性与微妙的牵绊之间,不断寻找平衡的游移。试探,仍在无声地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