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外,聂清辞朝旧林走去。
林中冷意未散。枯枝上挂着白霜,脚下碎叶发出细碎的响声。顾清弦一如既往坐在草庵门前的低凳上,手里磨着一柄破旧铜针,针尖被打磨得像鱼骨般锋利。庵内摆着几帖药草和两只带裂纹的陶盏,空气里有药泥和湿木的味道。
“清辞?”顾清弦抬头,见到他怀里裹着东西,眼神动了动,“今晚风冷,你这般夜行做何?”
聂清辞没有回答寒意的问题,径直把匣子从怀里取出,放在矮桌上,揭开一角,让烛光扫过那些纸页的角落。顾清弦伸手,指尖触到纸上残存的笔痕,眯着眼细看。纸张发出轻响,像是老琴拔弦。
“这是?”顾清弦低声问。
“聂锋的字。”聂清辞的声音平静,“我需要你替我辨认印章和笔法。若能证明不是旁支所为,祖堂里就没法全盘否认。”
顾清弦翻开纸页,嘴角抽了抽,指尖在纸纹上滑过,“字迹拙而刚。与传说里的聂氏刀谱有几处笔路相近。印章这处……有改刻的痕迹。”他用拇指擦去一粒灰,露出印泥残痕,声音更轻,“看这道切口,旧刻刀的纹理被新刀重作过。有人先用真印拓过,再换作伪印压上。”
聂清辞的拳头在衣袖下攥紧。手心有汗,闻起来像铁屑。他把那片薄铁从隐处掏出,按在桌上,像是在给顾清弦看某种配合。“这片铁能与某处机关呼应。我在井下触发了半部机关,匣子里这一小段说明是钥匙的一半。”
顾清弦抬头,目光沉了几分,“三日之内你要上堂?外面已有人查。你打算如何把这证据摆到众人面前?”
“先让他们忙于祖堂的搜检。”聂清辞说,“薛有成会当众说被盗。趁此混乱,我取出更完整的证物,找能在堂上拆裁印章的人作证。剩下的,是让承远自己露出手。”
顾清弦闻言,沉默片刻,随后笑得冷峻:“要他露手不难,要你上堂不辱没也不易。你现在连人手都少一半。”
“我不需要太多人。”聂清辞收声,“只要一张能认印的脸和一个能在堂上把印章拆开的手。你能帮我把这印痕完整拓印下来吗?我需要与堂里的印谱对比。若能连同这把小刀一起亮出,堂上再难抵赖。”
顾清弦看着那把小柄刀,刀柄上隐约一圈细密的刻线,他伸手把刀握在掌中,刀体冰凉,刀背敲石发出清脆声响,“你这东西放在堂上,就像把门缝撬开来。好。三日内我安排人手。今晚,你得练这式子再三,藏锋一出,外人难辨。”
他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有一丝命令的味道。聂清辞点头。两人把匣子收好,点起一盏矮灯,光在纸页上跳动。
“先学个段式。”顾清弦把院里一个旧木桩搬到灯下,木桩上绑了几圈麻绳作目标,“你来一式,让我看见真刀未出,力已断。”
聂清辞拿起那片薄铁,塞进袖内的暗袋里。动作不多,双臂放松,肩胛微沉,脚跟轻弹,腰肋带动手臂,像弓弦被拉紧又缓放。他出手快。掌风掠过麻绳,绳索应声断裂,绳末扬起几粒灰尘在灯光里像微星。
顾清弦的眼神一收,“不错。你把力藏到关节里了。肩不死,肘不闹,腰腿来决断。”他点点头,把手里的铜针又放下,“但你还不能把薄铁与体内气息合一。你感觉到没有?那片铁在你体侧,像个陌生人。要它如同舌尖,能与筋脉交流。”
聂清辞闭了闭眼,手在袖内按了按那片铁。口里像是在自言自语:“嗯——好。”他又做了一遍。体内有弹带动,一瞬,手指的末梢像通了电,温热自掌根往肘部铺开。那感觉不像痛,也不像别的,像是被久违的舌头舔到伤口,既生涩又鲜活。
“练。”顾清弦把衣襟一抖,“你先把刀法的收放给稳住,再把薄铁与动作合拍。练到一刀既然看不见,也能按住骨节微动。三日内做到八成,就够用来吓住堂上那些官司。”
训练在夜色中进行。聂清辞重复出招,手脚像是磨在石上,发出轻微的磨擦声。每一式他都闭合呼吸,听见自己的肺叶翻页。汗水沿着脊背滑下,凉得生醒。顾清弦时而低声纠正,时而哼出几句古调,像是在给节拍。
练到入夜深处,院外忽然一声低叩。两人停手。门口传来薛有成的声音,压得低:“公子,外面有人说传言动了,祖堂那边热闹起来,先走一步的去报的有两拨。”
聂清辞站直,袖口一抹泥土,眼里有光,“告诉他们,说是盗贼。别让他们知道匣子还在这里。”
薛有成点头,步子匆匆,回头又问:“公子,三日之约——你真的要去祖堂?”
“我要去。”聂清辞提醒自己用短句,“但不是被审判。我要去揭开愚弄他们的那张牌。你去说盗。别多言。”
薛有成垂了垂头,像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声:“小心。”一句很普通的话,却被夜风带走了半截。
门合上,夜又回归剔透的深。顾清弦把一小包印泥递给聂清辞,里面有几片旧纸和一小块补印的泥块,“天色未亮,带上这拓出新印记去清泉庵。那处庵里有个旧匾,曾留过你家人与堂里人互换物事的记录,可能还有未被搜的人证。你去取来,我会在堂外等。记住,别和人当面叫嚣。你只要有证,他们会自己慌。”
聂清辞把匣子背在胸前,手指划过那把小刀的刀柄,像是在与往事对话。他把一枚小纸条递给顾清弦,上面写着一串简略的指示与一个名字——可以讲印章真伪的人。“若遇人,你就说是聂家旁支遗留。只要你帮我拓出承远的印刀刀纹,我就信你不出卖我。”
顾清弦接过,嘴角微笑,伸指在纸上一划,“放心。我欠你的不是一张脸,而是一段债。”
天未白。聂清辞披上薄衫,脚步穿过被露水润湿的草径。每一步带起低声,沾在靴边的草叶还有凉意和蒿香。清泉庵在半山腰,后院常有淡淡泉声送风。那处他小时候曾随父去过,旧住持记得聂家的案牍与祭刀。
他把匣子更压实在衣内,指尖在那把小柄刀的刻纹上摩挲一遍,像是为自己祈愿。胸口的画像贴得更紧。三日之约像一块磨刀石在脑中转动。
他沉声对顾清弦说:“等我拿到完整的拓印,三日之夜,祖堂不只是找回遗物,他们会找回真相。”
顾清弦点头。雪色在林梢被晨光唤成银色。聂清辞迈步,脚下的石径携着泥香,朝清泉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