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细细,吹落梧桐叶叶,如碎玉敲阶,清响在福宁殿的回廊间漫漾。赵祯披一件素色绫罗袍,立在朱红阑干旁,指尖抚过微凉的木纹,目光落在阶下那丛渐残的紫薇上。晨露未晞,沾湿了他的袍角,恰似昨夜梦中未干的泪痕——自张妼晗薨后,这宫城的秋,便总带着这般浸骨的清寒。
“官家,韩相公已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内侍省都知张茂则的声音轻缓,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他随侍赵祯多年,最懂这位帝王眉间的沉郁:新政受挫的烦闷、子嗣匮乏的焦虑、还有对徽柔远嫁的牵挂,层层叠叠,压得这位仁君近来愈发清瘦。
赵祯颔首,转身时袍袖扫过阶前草叶,带起一串露滴。“宣他进来。”
韩琦一身藏青朝服,步履沉稳地踏入殿内,鬓边已染霜华。自庆历新政被贬出京,他在地方辗转数载,眉眼间多了几分风霜磨砺后的坚毅。“臣韩琦,叩见官家。”
“仲圭免礼。”赵祯抬手,示意他起身,目光掠过他褶皱的朝服,“一路辛苦,可知朕为何急召你回京?”
韩琦抬头,撞见帝王眼中的疲惫与期许,沉声答道:“臣听闻契丹近日在边境增兵,又遣使者来京,似有异动。且西夏虽暂歇战事,却暗中与吐蕃联络,边境恐不太平。”
赵祯抚着御案上的《边防图》,指尖划过幽云十六州的地界,语气沉沉:“你所言不差。契丹使者此番来,名为庆贺朕的生辰,实则索要关南之地,否则便要重提和亲之事。”他顿了顿,眸色暗了暗,“他们要的,是徽柔。”
韩琦心头一震。当年徽柔远嫁李玮,已是朝野热议,如今若再遭和亲变故,不仅公主命运多舛,大宋颜面亦将受损。“官家,徽柔公主已嫁入李家,契丹此举,分明是寻衅滋事!”
“朕岂会不知?”赵祯一拳捶在案上,青瓷镇纸应声震动,“可如今朝堂之上,冗官冗兵未除,国库空虚,若再起战事,百姓又要流离失所。仲圭,你在地方多年,可知民间疾苦?”他的声音渐渐低哑,带着身为帝王的无奈,“朕登基三十余载,所求不过天下平宁,可偏偏……”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曹皇后一身深色素裙,捧着一碗参汤进来。她近来愈发沉静,眉眼间不见当年的隔阂,只剩相濡以沫的体恤。“官家,先趁热喝碗参汤。韩相公远来,也该赐座看茶。”
赵祯见她进来,紧绷的肩背稍缓。这些年,曹丹姝以皇后之尊,协理六宫,辅佐朝政,早已成了他最坚实的依靠。他接过参汤,暖意顺着喉间蔓延,却驱不散心底的寒凉。“皇后来得正好,仲圭刚说及边境之事。”
曹皇后看向韩琦,语气平和却坚定:“韩相公,边境安危,关乎国本,但若以公主和亲换太平,绝非长久之计。当年先帝创业,靠的是将士用命,而非妥协退让。如今虽国力尚弱,却也不能让契丹看轻了去。”
韩琦颔首赞同:“皇后所言极是。臣以为,契丹虽兵强马壮,却也忌惮我大宋军民同心。臣愿请命前往边境,整饬军备,再遣使者与契丹交涉,晓以利害,未必不能化解危机。”
赵祯望着韩琦坚毅的面容,又看了看曹皇后沉静的眼神,心中的彷徨渐渐散去。他想起晏殊当年所言“治国如执秤,君心要如明镜”,此刻终于定了心神。“好!便依仲圭所言,你即刻前往河北路整军,朕命富弼与契丹使者周旋。”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殿外,秋阳已穿透云层,照在朱红宫墙上,“朕意已决,宁增岁币,不送公主。大宋的太平,要靠将士守,而非儿女换!”
韩琦躬身领旨,转身离去时,脚步愈发沉稳。曹皇后看着赵祯的背影,轻声道:“官家今日,倒有几分当年太祖的气魄。”
赵祯回头,望着她眼中的暖意,唇边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朕只是不想,再让身边人受委屈。”他想起徽柔出嫁时含泪的眼眸,想起张妼晗临终前的执念,想起晏殊、范仲淹等人远贬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秋风又起,吹得殿外梧桐叶簌簌作响。赵祯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黄叶,叶脉清晰,却已失了生机。他知道,这朝堂的风雨、边境的狼烟,还有那剪不断的儿女情长,都将在这个秋天,铺展开新的篇章。而他身为大宋的帝王,只能执稳手中的秤,在太平与风骨之间,走出一条属于仁宗朝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