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毒辣得能把柏油路面晒出一层晃眼的油光。我拖着半旧的黑色行李箱,站在青城一中的校门口,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紊乱,像揣了只没头苍蝇。
青城一中,省重点。对我这种靠着理科竞赛那点微薄加分,才勉强挤进分数线的人来说,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股令人窒息的规整和压力。空气里浮动着夏日末尾的燥热,混杂着陌生的、属于无数Alpha和Omega的复杂信息素,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我下意识地拽了拽后颈上贴得严严实实的抑制贴边缘,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那点熟悉的哽咽冲动。
宋曦,别哭。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初中那场持续了近两年的重度抑郁,像一场漫长潮湿的雨季,几乎泡烂了我的骨头。如今雨停了,阳光刺眼,我却总觉得身上还缠着水草,沉甸甸的,随时可能把我重新拖回水底。医生说我恢复得不错,但情绪阀门依旧脆弱得可笑,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决堤。
新学校,新环境,没人知道我的过去。这是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告诉自己,把那些该死的敏感和眼泪都收起来。
高一(7)班在教学楼的三楼最东边。我踩着上课铃响前的最后一点时间,找到教室门口。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人,喧哗声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嗡嗡作响。我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从后门溜了进去,找了个靠窗的倒数第二排空位坐下。
窗外的香樟树枝叶繁茂,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摊开的、还一个字没写的物理课本上。我盯着那些跳跃的光点,有些出神。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挟着一股干净又凛冽的气息,笼罩了我旁边的空位。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某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我。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然后骤然坍缩。
是他。
宋元。
他好像又长高了些,肩背更加宽阔挺拔,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校服,却硬生生穿出了几分清隽料峭的味道。额发似乎比三年前短了些,露出清晰利落的眉骨,那双眼睛……还是那样,看人的时候没什么温度,像结了层薄冰的深湖。
他显然也看见了我,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大约一秒。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只是极其平淡地掠了过去,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偶然闯入他视线范围的陌生同学。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那股清新的、带着冷感的雪松气息,因为他落座的动作,更清晰地弥漫过来。
我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
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是宋元?
三年前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日下午,初中部教学楼后面那片鲜有人至的小树林。我攥着那封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折腾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告白信,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鼓足了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有的勇气,我叫住了刚结束跑步训练、额发还湿漉漉贴着的他。
“宋元……这个,给你。”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汗水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他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眼神里是那种惯常的、带着点距离感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接那封信,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
“抱歉。”
只有两个字。
没有解释,没有委婉,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那一刻,我清楚地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了。羞耻、难堪、还有那早就潜藏在心底、因这彻底拒绝而疯狂滋生的自我厌弃,像无数细密的针,瞬间扎满了四肢百骸。
眼泪几乎是立刻就要涌上来,但我死死咬住了下唇,硬生生把它逼了回去。我把信胡乱塞回口袋,转身就跑,好像跑得够快,就能把那份无地自容甩在身后。
后来……后来没多久,我就彻底垮了。诊断书上“重度抑郁”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青春期里。那段时间,世界是灰暗的,没有声音,也没有味道。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上学,拒绝交流,觉得呼吸都是负担。
虽然理智上知道,我的病根深种,原因复杂,宋元的拒绝充其量只是一根导火索。但每当在深夜里被绝望淹没时,我总会不可抑制地想起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和那声干脆利落的“抱歉”。
而现在,这个我曾鼓起全部勇气去靠近,却被轻易推开的人,这个某种程度上见证了我最狼狈时刻的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并且,成了我的同桌。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慌,让我几乎要坐不住。胃里开始隐隐抽搐,熟悉的、想要逃离一切的冲动再次涌了上来。我死死抠住自己的指尖,指甲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细微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班主任是个看起来挺和气的女Beta,简单介绍了新学期注意事项,然后开始调座位。当念到“宋元”和“宋曦”的名字并列,并且指定了我们目前的位置时,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肌肉绷紧了。
不是暂时的。是固定的同桌。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却全是那股挥之不去的雪松味。清冷,干净,带着点距离感,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一整节课,我都坐得笔直,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老师讲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全部的感官,都不受控制地聚焦在左手边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上。
他听课很专注,偶尔会在笔记本上记点什么。翻动书页的时候,手臂会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校服袖子,带来一刹那微小的摩擦感,却像电流一样窜过我的皮肤。
我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大概是因为宋元。他在哪里似乎都很显眼,优越的外形,全市长跑第三的光环,还有他那属于Alpha的、虽然被抑制贴阻隔了大半却依旧不容忽视的强势气息。
而我,一个刚转学来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阴郁的Omega,和他成了同桌。这组合本身就够引人遐想了。
课间休息的铃声像是赦令。我几乎是弹跳起来,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位置。
“喂,新同学!”一个略显张扬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我抬头,看见一个留着短发、眼神带着点审视意味的Alpha男生走了过来,目标明确地停在我和宋元的桌子前。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看起来是他跟班的男生。
“有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那Alpha男生没理我,反而笑嘻嘻地一手搭上宋元的肩膀,语气熟稔:“宋元,可以啊,刚开学就有Omega同桌了?还是个转学生,什么来头?”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带着Alpha那种惯有的、令人不适的打量。
我皱起眉,胃里那股不适感更重了。
宋元没什么表情地把那只手从自己肩膀上拂开,声音冷淡:“赵峰,回你座位去。”
叫赵峰的Alpha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在意,又把注意力转向我,带着点戏谑:“哎,同学,你叫什么?信息素味道挺特别啊,闻着……啧,挺软的,像什么花?茉莉?不对……”
他说着,竟然故意释放出一丝他自己的信息素,一股带着挑衅意味的、类似皮革混合着烟草的味道,试图更清晰地捕捉我的气息。
Alpha之间,尤其是带有挑衅意味时,这种信息素的试探并不少见。但对我这个Omega而言,这种带着压迫感的、陌生的Alpha信息素,瞬间激起了我强烈的生理性不适和抗拒。
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那种熟悉的、被情绪淹没的无力感再次袭来。眼眶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视线迅速模糊。该死的,别在这个时候!我在心里狠狠咒骂着自己不争气的泪腺。
周围似乎有低低的窃笑声。赵峰和他那几个同伴脸上看好戏的表情更加明显。
难堪像是潮水,瞬间淹到了我的脖颈。
就在我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抑制不住那夺眶而出的泪水时——
旁边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宋元,忽然动了。
他没什么大的动作,只是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这个姿态让他离我更近了些。
与此同时,一股比之前明显要浓郁一些的雪松气息,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清冽,干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镇定力量。并不霸道,却异常坚定地,将我周身那片令人作呕的皮革烟草味驱散、隔绝开来。
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在我周围悄然竖起。
那咄咄逼人的Alpha信息素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减轻了大半。
我剧烈起伏的胸口稍稍平复了一些,喉咙里那股哽咽的冲动,竟然也被这股清冷的雪松气息奇异地压了下去。
宋元甚至没有看赵峰,只是随手翻着桌上的物理书,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叫宋曦。”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没什么温度地落在赵峰脸上,“还有,你的信息素,影响到我了。”
赵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宋元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几乎是直接打了他的脸。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对上宋元那双没什么情绪却莫名让人心底发寒的眼睛,最终还是悻悻地“切”了一声,带着他那几个同伴转身走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开。
我僵在原地,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一半是因为刚才的难堪和愤怒,另一半……则是因为宋元这突如其来的解围,以及,那依旧萦绕在我鼻尖,挥之不去的雪松气息。
它让我平静,却又让我更加慌乱。
我攥紧拳头,猛地转过头,看向他。眼眶大概还是红的。
“谁要你多管闲事!”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恼火。
宋元翻书的动作停住,侧过头来看我。
他的目光很沉静,落在我微微发红的眼睛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嘲讽,也没有任何我预期中的情绪,就只是看着。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又转回头,继续看他手里的书。
仿佛我刚才那句带着刺的话,只是空气里一声微不足道的噪音。
这种彻底的、无视态度的沉默,比任何反驳都更让我感到一种积压的无力和平静的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