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风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卷着雪沫子往柴房的破窗缝里钻,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有谁在暗处哭嚎。高妍缩在柴草堆最深处,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单衣根本挡不住寒气,冻得她牙关打颤,上下牙床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怀里揣着半块硬邦邦的窝头,是她今天唯一的口粮。粗粮剌得喉咙生疼,可她不敢扔——原主就是在前天夜里,抱着比这还小的一块红薯,活活冻饿而死的。
三天前,她在一片混沌里醒来。
脑子里像塞了团被水泡过的乱麻,无数破碎的画面翻涌着:有时是烈火焚身的灼痛,皮肤被烧得滋滋作响,耳边却有七道哽咽的声音喊着“师傅”;有时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冷得像沉在万年冰窖,有个模糊的身影抱着她,用带着血腥味的声音说“等我,一定等我”。
再睁眼时,她就成了这具六岁的躯壳,成了被养父母买来的“高妍”。
原主的记忆像褪色的旧画,零碎却扎心。这对姓李的夫妇买她回来,本是想养到十三四岁,给他们傻儿子当媳妇。可自打发现她天生体弱,风一吹就倒,便觉得划不来,打骂成了家常便饭,如今更是嫌她浪费口粮,连顿饱饭都不肯给了。
“死丫头!躲在里头挺舒坦啊!”
院门外传来女人尖利的骂声,像指甲刮过玻璃。紧接着,“哐当”一声,柴房那扇朽坏的木门被一脚踹开,冷风裹着雪粒灌进来,瞬间穿透单薄的衣料,刺得高妍骨头缝都在疼。
刘翠花叉着腰站在门口,三角眼瞪得溜圆,嘴角撇出刻薄的弧度,手里还攥着根烧火棍:“让你给我捶背装聋是吧?等会儿就让你男人把你捆了,卖给邻村王瘸子换彩礼!看你还敢犟!”
王瘸子?
高妍的心脏猛地一缩。原主的记忆里,那是个满脸横肉的老光棍,前年买过个媳妇,不到半年就被打得断了气,最后随便拖去乱葬岗埋了。
她下意识地往柴草堆里缩了缩,却在抬头的瞬间,看清了刘翠花的身后——
一道半透明的影子正贴在她背上,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垂着,黏在苍白的脖颈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只青白的手,指甲泛着青黑,死死抠着刘翠花的后颈,指缝里还往下滴着浑浊的水。
一股阴冷的霉味钻进鼻腔,像下雨天泡烂的木头。
高妍的呼吸顿住了。
她能看见……鬼?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刘翠花已经不耐烦地举起烧火棍,劈头盖脸就朝柴草堆砸过来:“还敢躲?我打死你这个丧门星!”
“砰!”
烧火棍重重砸在柴草上,溅起一串火星。高妍刚才滚开时带起的几根干草被点燃,很快又被寒风掐灭,只留下一点焦糊味。
也就是这瞬间的晃动,她脑子里的“乱麻”忽然动了动。
一个极轻、极冷的声音直接钻进脑海,不是用耳朵听到的,更像是灵魂被冰锥刺了一下:“滚。”
不是刘翠花的声音,也不是她自己的。
是那个影子?
刘翠花没听见任何声音,只觉得这死丫头今天眼神不对劲。往日里打她骂她,这孩子总是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可刚才那一眼,清亮得吓人,像淬了冰的碎玻璃,看得她心里莫名发怵。
“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她强撑着凶气,上前一把揪住高妍的头发,硬生生把她从柴草堆里拽了起来。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疼,高妍眼前阵阵发黑,却死死盯着刘翠花背上的影子。那影子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埋在长发里的脸微微动了动,露出一小块毫无血色的皮肤,嘴角好像还往上勾了勾,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跟你那早死的爹妈一样,都是讨债鬼!”刘翠花唾沫横飞地骂着,另一只手拧住高妍的胳膊,“还不快去烧火?今晚要是不把炕烧热,就把你扔去猪圈跟老母猪睡!”
高妍被推得踉跄几步,后背撞在墙角的立柱上,闷痛顺着脊椎爬上来。她没吭声,只是趁着刘翠花转身的功夫,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那道影子——它的手指动了动,好像在……朝她比划什么?
“砰!”
木门被狠狠关上,还传来落锁的声音。
柴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雪刮过窗棂的呜咽。高妍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后背的单衣。刚才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恶意,不是来自刘翠花,而是来自那个影子。
可奇怪的是,那恶意里,似乎又藏着点别的东西,像……警告?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提醒她已经快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高妍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窝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
粗粮又干又硬,剌得喉咙火辣辣地疼,她却慢慢嚼着,眼神一点点清明起来。
不管她是谁,不管那些破碎的记忆意味着什么,现在她是高妍,得先活下去。
至于能看见鬼这件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色渐渐暗透,柴房里越来越冷,连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高妍把自己裹在仅有的一堆干柴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努力汲取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就在她快要冻僵的时候,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不是风声,也不是脚步声,而是……锣声?
“哐——哐——”
锣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穿透厚厚的积雪和破旧的墙壁,一下下敲在人的心上。随着锣声响起,柴房里那股阴冷的霉味,似乎淡了许多。
高妍心里一动,挣扎着爬起来,凑到门缝边往外看。
雪地里,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老者正慢慢走过来。他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玉簪绾着,手里拎着一面巴掌大的铜锣,每走三步就敲一下,步伐不快,却带着说不出的威严。
最奇怪的是,他踩在厚厚的积雪上,脚下竟然没留下半个脚印,仿佛是凭空飘着走的。
而刘翠花背上那个湿漉漉的影子,在看到老者的瞬间,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像被火烫到一般,猛地从刘翠花背上脱离,化作一道青烟就想往屋里钻。
“孽障,哪里跑!”
老者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震得人耳朵发麻。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随手一扬,符纸没被风吹走,反而“腾”地一下燃起金色的火焰,精准地罩住了那道青烟。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灼烧,青烟在金色火焰中扭曲挣扎,很快就缩成一团,化作点点灰烬,被风雪卷走了。
屋里的刘翠花正嗑着瓜子看电视,突然打了个寒颤,嘟囔着“怎么突然凉快了”,探头往窗外看了看,只看到漫天风雪,骂了句“鬼天气”,又缩回了屋里。
柴房里,高妍透过门缝,呆呆地看着那个敲锣的老者。
老者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停下脚步,转过头,朝柴房的方向看了过来。
隔着风雪和门缝,高妍清晰地看到,老者的眼睛是纯黑色的,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世间所有的阴阳虚实。他对着她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嘴角似乎还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像冰雪初融时的第一缕阳光。
然后,他转过身,继续敲着锣,慢悠悠地往前走,黑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风雪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高妍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心脏“砰砰”直跳,刚才冻僵的手脚,不知何时竟有了一丝暖意。
这个老头……是谁?
他是不是……也能看见那些东西?
还有,他刚才那个眼神,那个笑容……是什么意思?
风雪还在下,柴房里却好像没那么冷了。高妍低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指,脑子里的“乱麻”似乎又松动了一些,那些破碎的画面再次翻涌——
还是那个模糊的身影,还是那句带着血腥味的“等我”,只是这一次,她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和刚才那个老者身上相似的味道。
是檀香吗?
她不确定。
但她隐隐觉得,从这个敲锣老者出现开始,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至少,这个寒冷的冬夜,她好像……不是那么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