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雪小了些,柴房里的寒气却像长了脚,顺着骨头缝往里钻。高妍把自己裹得更紧,怀里的半块窝头早就啃完了,胃里空落落的,泛着酸水。
她没敢再睡。
自打傍晚见过那个敲锣老者,见过刘翠花背上的湿发黑影,她的神经就像被绷紧的弦,稍微一点动静都能让她惊跳起来。原主的记忆里,这柴房不止冷,还总有些奇怪的响动——比如半夜里听到的哭声,比如墙角突然堆起的柴草会莫名塌掉。
以前原主只当是自己吓自己,现在高妍却明白,那些恐怕都不是幻觉。
“吱呀——”
头顶的房梁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爬。
高妍猛地抬头,借着从破窗缝透进来的一点雪光,隐约看到房梁上有个灰扑扑的影子,正缩在横梁与立柱的夹角里,一动不动。
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那影子比傍晚刘翠花背上的要小些,形状佝偻,看不清样貌,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灰黑色,像块陈年的霉斑。
它似乎没发现她醒着,缩在那里,偶尔发出一两声极轻的、类似呜咽的气音。
高妍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却让她保持着清醒。她想起傍晚那个老者烧符时的样子,想起那道青烟消散前的尖叫——这些“东西”,好像是怕什么的。
怕符?还是怕那个老者?
正琢磨着,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李铁柱(高妍的养父)粗哑的嗓门:“翠花!快起来!王瘸子来了!”
刘翠花骂骂咧咧的声音从正屋传来:“大半夜的来干啥?让他滚!”
“滚什么滚!他带了彩礼来!”李铁柱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能听出语气里的急切,“说天亮就把那丫头领走!”
高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王瘸子真的来了。
柴房梁上的那个灰影子似乎被这动静惊动了,突然动了动,那颗模糊的“脑袋”转了过来,像是在朝门口的方向看。
“彩礼?多少?”刘翠花的声音透着贪婪。
“五十块!还有两袋白面!”李铁柱说,“他说就看上这丫头是个哑巴(原主不爱说话,被他们对外说成哑巴),好拿捏!”
“才五十?”刘翠花不满地咋咋舌,“这丫头再瘦也是个活的!最少也得再加二十!”
“你别不知足!”李铁柱急了,“王瘸子说了,这价已经是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再过两年要是养不活,咱们一分钱都落不着!”
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很快,正屋的门开了,昏黄的灯光泄到雪地上,拉出两个晃动的人影。
高妍悄无声息地挪到门缝边,往外看。
只见雪地里站着个瘸腿的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脸上坑坑洼洼的,一只眼睛好像不太好使,总是斜着看人,透着股说不出的猥琐。他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正搓着手跟李铁柱笑,露出黄黑的牙。
而刘翠花站在门口,脸上堆着假笑,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布包。
就在这时,高妍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刘翠花的背上,那个傍晚被老者打散的湿发黑影,竟然又出现了!
这次的影子似乎比傍晚淡了些,边缘有些模糊,像是随时会散开,但那只青白的手,依旧死死抠在刘翠花的后颈上,手指甚至比傍晚陷得更深,隐约能看到皮肤下凸起的指节形状。
更让高妍心惊的是,那个王瘸子的身后,也跟着个影子。
那是个小小的、穿着红棉袄的影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看起来像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只是她的脸白得像纸,眼睛黑洞洞的,直勾勾地盯着王瘸子的后背,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高妍的呼吸瞬间变得困难起来。
原来不止刘翠花,王瘸子身上也有“东西”。
“那丫头呢?”王瘸子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刺耳得很,“我得先看看货。”
“看啥看?就在柴房里锁着呢!”刘翠花不耐烦地说,“保证是个干净的,就是瘦了点,回去养养就好了!”
“不行,我得亲眼看看。”王瘸子固执地说,一瘸一拐地就往柴房这边走,“要是个傻子,我可不干!”
李铁柱连忙跟在后面:“不傻不傻!就是不爱说话!”
脚步声越来越近,高妍赶紧往后退,缩回到柴草堆里,心脏“砰砰”地快要跳出嗓子眼。
她该怎么办?
冲出去喊救命?可这荒郊野岭的,谁会来救她?
跟他们拼了?就她这六岁的小身板,怕是连李铁柱一拳都受不住。
就在这时,柴房梁上的那个灰影子突然动了。
它从横梁上慢慢爬下来,动作像只蜘蛛,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然后一点点朝门口的方向挪去。它的身形依旧佝偻,看不清样貌,只能听到越来越清晰的呜咽声,像是在哭,又像是在……警告?
“哐当!”
王瘸子一脚踹在柴房门上,老旧的木门晃了晃,锁扣发出松动的响声。
“死丫头!出来!”他粗声喊着,伸手就要去掰锁。
就在他的手碰到锁扣的瞬间,那个灰影子突然加快了速度,猛地扑到门板后,紧贴着门板站定。
一股比刚才更浓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高妍甚至能看到门板上凝结出的白霜。
王瘸子的手刚碰到锁,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嘴里骂骂咧咧:“妈的!怎么这么凉!”
李铁柱也觉得不对劲,搓了搓胳膊:“邪门了,这柴房今晚怎么比冰窖还冷?”
刘翠花在后面嚷嚷:“哪那么多废话!赶紧把锁撬开!让他看看人就赶紧把钱给了!”
王瘸子骂了句脏话,从腰里摸出把小刀,开始撬锁。
门板后的灰影子抖得越来越厉害,呜咽声也越来越响,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高妍看着它那模糊的背影,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它好像在……保护她?
为什么?
“咔哒。”
锁被撬开了。
王瘸子一把推开木门,冷风裹挟着雪沫子灌进来,他眯着那只斜眼,往柴房里瞅:“死丫头……”
话音未落,他突然“啊”地一声惨叫,猛地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摔在雪地里,脸色惨白,指着柴房,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李铁柱和刘翠花吓了一跳:“咋了?”
王瘸子指着柴房门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有……有鬼!”
李铁柱和刘翠花对视一眼,都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壮着胆子往柴房里看——
柴房里空空荡荡,只有堆着的柴草,还有缩在角落里的高妍,哪有什么鬼?
“你他妈吓唬谁呢!”李铁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把薅起王瘸子,“敢耍老子?”
“不是……我真看见了!”王瘸子急得满脸通红,“就在门口!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冲我笑!”
他身后那个穿红棉袄的小影子,在他说这话时,突然抬起头,黑洞洞的眼睛看向柴房门口,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刘翠花也觉得心里发毛,拉了拉李铁柱的胳膊:“算了算了,别跟他计较了,让他先把钱留下,明天一早再来领人!”
王瘸子像是被吓破了胆,哪还敢多待,慌忙把手里的布包塞给李铁柱:“钱……钱都在这里!我明天再来!”说完,连滚爬爬地就往院外跑,瘸腿都好像利索了不少。
李铁柱掂了掂布包,掂量着钱不少,也就没再追,骂骂咧咧地锁好柴房门,和刘翠花回了正屋。
柴房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那个灰影子慢慢从门板后挪开,依旧是佝偻的样子,只是好像比刚才更淡了些,像是消耗了什么。它转过身,模糊的“脸”对着高妍的方向,停顿了几秒,然后慢慢挪回房梁,缩在那个夹角里,再也没了动静,连呜咽声都消失了。
高妍瘫坐在柴草堆里,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刚才王瘸子看到的……是这个灰影子?
它为什么要吓走王瘸子?
还有它身上那股越来越淡的气息……它是不是快消失了?
无数个疑问在她脑子里盘旋,可她没有答案。
天快亮的时候,柴房外又传来了脚步声。这次的脚步声很轻,不像是李铁柱和刘翠花的。
高妍警惕地抬起头,看向门口。
门缝外,映出一双穿着黑色布鞋的脚,鞋面上一尘不染,连半点雪沫子都没有。
紧接着,是那个熟悉的、带着奇异穿透力的锣声。
“哐——”
一声锣响,柴房里的寒意瞬间消散了大半。
高妍的心猛地一跳。
是那个敲锣的老者。
他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