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声只响了一下,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柴房里漾开一圈温暖的涟漪。高妍僵着的身子渐渐放松,连冻得发木的指尖都有了知觉。
她再次凑到门缝边,心脏跳得比刚才王瘸子来的时候还要快——不是怕,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雪已经停了,天边泛起一层鱼肚白,把雪地映得亮堂堂的。那个穿黑色长衫的老者就站在柴房门口,手里的铜锣垂在身侧,玉簪绾着的白发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没有看柴房,而是抬着头,望着李家正屋的方向,眉头微蹙,像是在审视什么。
高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刘翠花和李铁柱还在熟睡,可他们身上的影子却不对劲——
刘翠花背上的湿发黑影比昨夜淡了许多,像是被什么东西削弱了,却依旧顽固地扒着,只是那只抠着后颈的手在微微颤抖,透着股不甘。
而李铁柱的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灰蒙蒙的影子,看起来像是个饿死的孩童,正抱着他的脚踝,嘴一张一合,像是在无声地哭诉。
高妍的呼吸滞了滞。原来这对夫妇身上,都缠着“东西”。
“盘踞凡宅,吸食生魂,”老者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到柴房里,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可知阴间律法?”
话音落下,正屋方向突然刮起一阵阴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子,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刘翠花背上的黑影剧烈地扭动起来,发出无声的咆哮,而李铁柱脚边的孩童影子则瑟缩了一下,往他腿后躲了躲。
老者轻轻“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小的毛笔,笔尖蘸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金色墨汁,抬手在空中虚画。
高妍看不清他画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似乎闪过一道极淡的金光,像谁在空气中写了个字。
“嗡——”
一声轻微的震颤后,正屋方向的阴风瞬间停了。
刘翠花背上的湿发黑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发出一声凄厉到几乎听不见的尖啸,猛地从她背上脱离,化作一缕青烟就想往西边逃窜。
“哪里走。”老者手腕一翻,那面小小的铜锣再次被敲响。
“哐——”
锣声清脆,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罩住了那缕青烟。青烟在网中挣扎、扭曲,很快就淡得几乎看不见,最后“噗”地一声,彻底消散在晨光里。
而李铁柱脚边的孩童影子,在听到锣声时,突然抱着头蹲在地上,浑身发抖。
老者转过身,看向那个影子,眼神里多了几分悲悯:“你本是饿死的孤魂,不去轮回,反倒纠缠恶人,可知错?”
孩童影子抬起头,露出一张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脸,眼里淌下两行血泪,对着老者磕了个响头,然后慢慢站起身,朝着东边的方向飘去——那里,似乎有淡淡的金光在闪烁,像是通往某个温暖的地方。
高妍看着这一幕,眼睛都看直了。
这个老者……是专门来收拾这些“东西”的?
老者解决了正屋的影子,才转过身,目光落在柴房的门板上,像是早就知道她在里面。
“里头的娃娃,”他开口,声音比昨夜温和了许多,“能看见?”
高妍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又很快定住。她咬了咬下唇,隔着门缝,轻轻点了点头。
老者的嘴角似乎又勾起了那抹极淡的笑意,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河面:“把门打开吧。”
柴房的锁昨晚被王瘸子撬坏了,只是虚掩着。高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慢慢拉开了门闩。
“吱呀——”
木门打开,清晨的寒气混着雪后清新的空气涌进来,老者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也随之飘入,萦绕在鼻尖,让人莫名心安。
高妍抬起头,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了他的样子。
老者脸上布满皱纹,却并不显苍老,反而透着一股岁月沉淀下来的平和。纯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却没有丝毫压迫感,反而像古井,能映出人的影子。他穿着的黑色长衫料子极好,袖口绣着一圈极淡的云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冷吗?”老者问,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单薄的补丁衣上。
高妍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其实很冷,冷得骨头缝里都在疼,但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她不想示弱。
老者像是看穿了她的逞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了过来:“拿着。”
布包是用深蓝色的粗布缝的,摸起来暖暖的。高妍迟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冒着微微的热气,上面撒着几粒芝麻,香气瞬间钻进鼻腔,勾得她肚子又“咕噜”叫了起来。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下意识地想把布包还回去。原主的记忆里,她从未得到过这样好的东西,更别说还是陌生人给的。
“拿着吧,”老者的眼神很温和,“我姓范,你可以叫我范师傅。”
范师傅……
高妍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指尖触到馒头的温度,那点陌生带来的拘谨慢慢散去。她抬起头,看着范师傅,小声说了句:“谢谢。”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又轻又哑,却清晰可闻。
范师傅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不用谢。吃吧,吃完了,跟我走。”
跟他走?
高妍拿着馒头的手顿住了,眼里满是疑惑。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范师傅看了一眼紧闭的正屋门,眼神冷了冷,“这对夫妇,心术不正,身上缠着的孽障虽除,可他们欠下的债,总有要还的一天。你留在这里,只会被拖累。”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高妍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的角落。是啊,这里不是她的归宿,王瘸子还会再来,这对夫妇也不会对她好,她必须离开。
可是……跟一个刚认识的人走?
仿佛看穿了她的顾虑,范师傅指了指柴房梁上那个灰影子——它还缩在那里,比清晨时又淡了些,几乎快要透明了。
“昨夜救你的那个,是这柴房以前冻死的一个孤儿,”范师傅缓缓道,“它守在这里多年,见你跟它境遇相似,才会出手。如今它阴气耗尽,再过不久,就要魂飞魄散了。”
高妍猛地抬头看向房梁,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原来昨夜救她的,是这样一个可怜的魂灵。
“你天生能见阴阳,是难得的体质,”范师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跟我走,我教你怎么保护自己,怎么辨别善恶,怎么……找到你真正该去的地方。”
找到真正该去的地方……
这句话像一道光,照进了高妍混沌的脑海。那些破碎的记忆里,似乎也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方向,只是她一直抓不住。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热馒头,又抬头看了看房梁上那个快要消失的灰影子,最后把目光落在范师傅那双深邃温和的眼睛上。
“好。”
她听到自己用那沙哑的声音,轻轻应了一声。
范师傅笑了,这次的笑容清晰了许多,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孩子。”
他转身,朝着院外走去:“走吧,趁着他们还没醒。”
高妍咬了一大口馒头,温热的面香混着芝麻的甜,瞬间填满了空落落的胃,也暖了那颗在寒夜里冻了太久的心。她快步跟上范师傅的脚步,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路过正屋门口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刘翠花和李铁柱还在熟睡,只是他们的脸色在晨光里显得格外苍白,像是被抽走了什么精气神。
高妍没有回头。
那些刻薄的打骂,那些冰冷的夜晚,还有那个即将魂飞魄散的灰影子,都留在了这座即将迎来报应的宅院里。
她跟着范师傅走出李家院门,走上那条被雪覆盖的小路。范师傅的脚步不快,她刚好能跟上,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范师傅,”高妍忍不住问,声音还有点哑,“您……是做什么的?”
范师傅敲了敲手里的铜锣,发出“哐”的一声轻响,声音里带着笑意:“我?我是个判官,管点阴阳两界的闲事。”
判官?
高妍愣了一下,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好像也有人这样笑着说过“管点闲事”,只是那声音比范师傅年轻些,带着点戏谑。
她甩了甩头,把那点突如其来的恍惚甩掉,快步跟上范师傅的脚步。
前路还长,雪地上的脚印很快就会被新的落雪覆盖,但高妍知道,从她跟着这个敲锣老者走出院门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至少,她不再是那个缩在柴房里,只能等着被卖掉的孤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