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范师傅走在雪后的小路上,高妍手里还攥着半个没吃完的馒头。阳光把雪地照得发亮,晃得人眼睛有点疼,她却忍不住一路东张西望,像是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
以前作为凡童时,眼里只有灰扑扑的柴房、养父母的冷脸,还有填不饱的肚子。可现在,她的眼睛像被擦亮了,那些藏在角落的“东西”,一个个无所遁形。
路边的老槐树上,蹲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头影,正对着树干唉声叹气,树干上有个被雷劈过的焦黑印记——范师傅说,那是十年前在树下避雨被劈死的樵夫,执念太深,总觉得树不该被连累。
村口的碾盘旁,围着三个半大的孩子影,光着脚丫在雪地里追逐,笑声清脆却透着寒气——那是三十年前一场瘟疫里夭折的孩童,魂魄困在生前玩耍的地方,不知轮回为何物。
高妍看得有些发怔,脚步慢了下来。这些影子有哭有笑,有愁有怨,不像昨夜刘翠花背上那个黑影那般阴冷,倒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过客。
“怕吗?”范师傅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高妍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怕是假的,毕竟是些常人看不见的存在;可要说多怕,也没有——他们身上没有那股噬人的恶意,反而透着点可怜。
范师傅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木牌,递了过来。木牌是黑檀木做的,上面刻着个简单的“判”字,边缘打磨得光滑,入手温凉,不像凡物。
“戴上它,”范师傅说,“能挡些无礼的东西,也能让你看得更清楚些。”
高妍接过木牌,触手处传来一股淡淡的暖意,顺着指尖流遍全身,刚才被寒气浸得发僵的身子顿时松快不少。她学着范师傅的样子,用绳子把木牌系在脖子上,贴身藏进单衣里,像是揣了个小小的暖炉。
“这双眼睛,叫阴阳眼,”范师傅继续往前走,声音随着脚步轻轻晃动,“不是谁都能有的。要么是天生灵骨,要么是魂魄受过重创,阴阳界限在你眼里变得模糊,才能看见两界之物。”
高妍心里一动:“我是……后者?”
范师傅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你说呢?”
他没明说,可高妍想起那些破碎的记忆——烈火、黑暗、撕裂般的疼,还有那句带着血腥味的“等我”。想来,她这魂魄,确实算不上完整。
“看见这些,不是坏事,也不是好事,”范师傅的声音缓了缓,“阴阳有序,各归其位。不该看的乱看,容易招祸;该管的不管,有违天道。以后跟着我,你得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辨分寸,知进退。”
高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分寸”和“进退”两个词记在心里。
走到镇子口时,人渐渐多了起来。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孩子们在雪地里打雪仗,喧闹的人声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可在高妍眼里,这片热闹里,依旧藏着不少“影子”。
包子铺的蒸笼旁,站着个系着围裙的老太太影,正踮着脚看掌柜揉面,眼神里满是欣慰——范师傅说,那是掌柜的亡母,生前最疼儿子,死后也舍不得走,总在铺子周围守着。
布庄的柜台后,缩着个穿绸缎的年轻女子影,对着镜子抹眼泪,镜子里映出的却是张被毁了容的脸——那是二十年前布庄老板的女儿,被妒妇泼了硫酸,含恨而死,魂魄总在镜前徘徊,放不下容貌之殇。
这些影子和活人挤在一起,却互不干扰,像两条平行线,共享着同一片空间,却走在不同的时光里。
高妍看得入神,没注意脚下,差点撞上一个迎面走来的少年。
“小心。”
少年的声音很轻,像雪落在松枝上,带着点清冷。他伸手扶了高妍一把,指尖触到她的胳膊,冰凉的,却没让人觉得不舒服。
高妍站稳身子,抬头道谢,却在看清少年的样子时,愣住了。
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领口磨出了毛边,却干干净净。他的头发很黑,用根简单的布带束在脑后,额前垂着几缕碎发,遮住了一点眉眼。
最让高妍在意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黑的眼睛,比范师傅的还要深,像是藏着一片星空。可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既不看她,也不看周围的热闹,只是平视着前方,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更奇怪的是,她看不见他的影子。
无论是阳光下,还是在旁边货郎的影子里,少年脚下都空空荡荡,没有一丝阴影。
高妍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木牌,木牌依旧温凉,没什么异常。可她心里却莫名一动,想起了柴房里那个敲锣的夜晚,想起了那个模糊的身影和那句“等我”。
“谢谢。”她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往身后藏了藏,小声说。
少年没说话,只是收回手,转身继续往前走。他的步伐很稳,不快不慢,穿过喧闹的人群,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高妍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拐进一条巷子里,消失不见。
“别看了,”范师傅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有些人,不是你现在该琢磨的。”
高妍回过头,看到范师傅正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恢复了平和。
“他……也是‘不干净’的东西吗?”高妍忍不住问。
范师傅笑了笑,敲了敲手里的铜锣:“他干净得很,只是……来头不小。走吧,先去吃点热乎的,我带你去个地方。”
范师傅带着高妍走进一家面馆,点了两碗牛肉面。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撒着翠绿的葱花和红亮的辣椒油,香气扑鼻。高妍饿得狠了,也顾不上烫,吹了吹就往嘴里送,牛肉炖得软烂,汤汁浓郁,暖得她从胃里一直舒服到心里。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范师傅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眼里带着点笑意,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偶尔喝口汤。
高妍含糊地应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瞟。刚才那个少年,会不会再出现?
正想着,面馆门口进来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担子里装着些针头线脑、糖果玩具,一边走一边吆喝:“卖糖人咯——甜滋滋的糖人——”
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从里屋跑出来,拽着货郎的袖子要糖人,小姑娘的妈妈跟在后面,笑着付钱。
高妍的目光却落在小姑娘的身后——
一个瘦高的黑影正贴着小姑娘的后背,像件黑色的披风。那黑影没有脸,只有一团模糊的轮廓,却能感觉到它正“盯”着小姑娘手里的糖人,透着一股贪婪的气息。
小姑娘拿到糖人,刚咬了一口,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指着自己的胳膊喊:“疼!妈妈,好疼!”
她的胳膊上,凭空出现了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
小姑娘的妈妈吓坏了,赶紧抱起她查看,却什么也没看到,只当是孩子自己不小心刮到了,哄着她说:“没事没事,妈妈吹吹就不疼了。”
可那黑影却得意地“晃”了晃,又往小姑娘的胳膊上凑了凑。
高妍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攥紧了手里的筷子。
“范师傅……”她看向范师傅,声音带着点急。
范师傅放下汤碗,眼神沉了沉:“是只馋嘴的饿死鬼,专找小孩子下手,吸点精气,尝尝人间滋味。”
“那怎么办?”高妍看着小姑娘哭得通红的脸,心里有点发紧。
范师傅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递给高妍:“拿着,对着那黑影,念‘敕令’。”
高妍愣住了:“我?”
“你不是看得见吗?”范师傅的眼神很平静,“看得见,有时就得管。这是你的本事,也是你的责任。”
高妍看着手里的符纸,又看了看那个还在欺负小姑娘的黑影,想起了柴房里那个救了她、却要魂飞魄散的灰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小姑娘身边。
黑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看”向高妍,那团模糊的轮廓里透出刺骨的寒意。
高妍的心怦怦直跳,手心全是汗,但她还是举起符纸,按照范师傅说的,大声念道:“敕令!”
话音落下的瞬间,符纸突然冒出淡淡的金光,像有只无形的手推着它,朝着黑影飞去。
“啊——”
黑影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被金光罩住,剧烈地挣扎起来,却很快就像被太阳晒化的雪,一点点消散了。
小姑娘的哭声戛然而止,愣愣地看着高妍,突然指着她脖子上露出的木牌,说:“妈妈,姐姐脖子上有个会发光的牌子!”
她的妈妈奇怪地看了看高妍,又看了看女儿胳膊上消失的红痕,眼里满是疑惑,却还是对着高妍说了句:“谢谢你啊,小姑娘。”
高妍摇摇头,跑回自己的座位,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却有种说不出的轻快。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符纸,已经变成了灰烬,飘落在桌面上。
“做得不错。”范师傅递给她一杯热水,“第一次出手,不慌不乱,有我当年的样子。”
高妍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喝了口热水,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她看着窗外依旧热闹的街道,看着那些或悲或喜的影子,突然觉得,这双能看见“不干净”东西的眼睛,或许真的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她能为那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赶走欺负她的黑影。
就像……柴房里那个灰影子救了她一样。
“范师傅,我们要去哪里?”高妍问。
范师傅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去我住的地方,也是……以后你住的地方。”
他站起身,付了钱,领着高妍走出面馆。阳光正好,照在两人身上,拉出两道清晰的影子。高妍摸了摸脖子上的木牌,快步跟上范师傅的脚步,心里充满了期待。
她不知道范师傅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那里一定没有冰冷的柴房,没有刻薄的打骂,只有热乎的饭菜,和一个能教她看清世界的师傅。
至于那个没有影子的少年,还有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破碎记忆,或许有一天,她都会弄明白的。
现在,她只想跟着眼前这个敲锣的老者,一步步走向属于自己的、崭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