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师傅住的地方在镇子边缘的一条老巷里，是座带着小院子的青砖瓦房。院墙爬满了干枯的藤蔓，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两个模糊的字：“判府”。
“进来吧。”范师傅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堆着些晒干的艾草，正屋门口摆着两盆万年青，叶片上还沾着雪，透着股生机。高妍跟在范师傅身后走进屋，眼睛一下子不够用了。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墙角立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线装书，封面上大多写着“阴律”“冥典”之类的字。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画的是条看不清尽头的河，河上有座桥，桥上挤满了人影，画风苍凉，却透着说不出的肃穆。
“这是忘川河，奈何桥。”范师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画是我照着记忆画的，怕日子久了，忘了阴间的样子。”
高妍点点头，心里对“阴间”又多了几分好奇。
“你先坐着歇歇，我去给你找身干净衣服。”范师傅转身进了里屋。
高妍在椅子上坐下，刚暖和过来的身子又开始发僵——不是冷的，是身上的伤在疼。刚才在面馆一心想着对付黑影，没顾上，现在放松下来，后背、胳膊、腿上的旧伤新伤都开始隐隐作痛。
这些伤，都是原主留下的。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胳膊上一块青紫的瘀伤，那是前天刘翠花用烧火棍打的。指尖触到皮肤时，脑子里突然涌入一阵尖锐的疼痛，无数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像潮水般涌来——
是被李铁柱一脚踹倒在泥地里的疼，是被刘翠花揪着头发往墙上撞的晕，是饿了三天只能啃树皮的涩，是看着别家孩子吃白面馒头时的馋……最清晰的，是那双总是含着泪，却不敢哭出声的眼睛。
原主叫高妍，和她现在的名字一样。据说是被人贩子卖到李家的，刚来时才三岁，怯生生的，总爱躲在角落里。李铁柱和刘翠花一开始还装装样子，后来发现她不会说话（其实是吓得不敢说），又体弱多病，便没了耐心，非打即骂成了家常便饭。
记忆里有个模糊的片段：原主刚被买来时，脖子上戴着个小小的银锁，上面刻着个“妍”字。有天刘翠花缺钱，把银锁抢去当了，原主哭着要，被她用鞋底抽了脸，骂道：“死丫头！命都是我们的，还敢要东西！”
从那以后，原主就更沉默了，像株被踩进泥里的野草，默默承受着一切，直到前天夜里，在柴房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唔……”高妍捂住头，疼得闷哼出声。这些记忆太沉重，太痛苦，像无数根针，扎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不是原主，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绝望和恐惧。
“怎么了？”范师傅拿着一身衣服从里屋出来，看到她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连忙走过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高妍摇摇头，声音带着哭腔：“疼……心里疼。”
范师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伸手轻轻按在她的头顶。一股温和的暖意从他掌心传来，顺着头顶流遍全身，那些尖锐的疼痛渐渐缓解，脑子里的记忆碎片也慢慢沉淀下去。
“这是原主残留的执念和痛苦，”范师傅收回手，语气里带着点叹息，“你占了她的身子，免不了要承受这些。等过些日子，我给你做场法事，让她安心去轮回，这些就不会再困扰你了。”
高妍点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个从未被善待过的、可怜的原主。
“她……能投个好人家吗？”高妍哽咽着问。
“会的，”范师傅的眼神很肯定，“她一生受苦，却没害过人，阴间的判官会记着这笔功德，来世定能投个富贵平安的人家，被爹娘疼着长大。”
听到这话，高妍心里才好受了些。她擦了擦眼泪，接过范师傅手里的衣服。是件半旧的青色棉袄，棉花很足，还有条黑色的棉裤，洗得干干净净，带着阳光的味道。
“去里屋换上吧，”范师傅指了指里屋的门，“火盆我已经生好了，暖和。”
高妍走进里屋，里面果然很暖和，墙角的炭盆里火苗正旺。她脱下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单衣，露出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身子，浑身上下布满了青紫的瘀伤，旧伤叠着新伤，触目惊心。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蜡黄的小脸，眼睛很大，却没什么神采，嘴唇干裂，下巴尖得像锥子。这就是原主短暂而痛苦的一生留下的印记。
“以后，我会好好活着的。”高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像是在对原主承诺，也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换上干净暖和的棉袄棉裤，整个人顿时舒服多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走出里屋时，范师傅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个小瓦罐，往碗里倒着什么。
“过来，把这个喝了。”范师傅把碗递给她。
碗里是深褐色的药汤，散发着淡淡的苦味。高妍皱了皱眉，还是接过来，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药汤入口微苦，咽下去后却有股暖意从肚子里升起来，流到四肢百骸，身上的伤痛似乎又减轻了些。
“这是活血化瘀的药，我自己配的，对跌打损伤管用。”范师傅收起瓦罐，“以后每天喝一碗，过些日子，身上的伤就好了。”
高妍点点头，心里暖暖的。长这么大（无论是原主还是她自己），从来没人这么疼过她。
“饿不饿？”范师傅问，“我去蒸几个窝头。”
提到窝头，高妍的肚子又“咕噜”叫了起来。她想起柴房里那块硬得硌牙的粗粮窝头，还有原主记忆里，为了抢半块窝头被李铁柱打的疼。
“想不想吃甜的？”范师傅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说，“我这有红糖，掺在面里，蒸出来的窝头甜丝丝的。”
高妍眼睛亮了亮，用力点头。原主的记忆里，红糖是只有过年才能闻到点味道的好东西。
范师傅笑着去了厨房。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和面的声音，还有淡淡的甜味飘出来。高妍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听着厨房里的动静，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走到书架前，踮着脚抽出一本封面写着“阴阳辨”的书。书页泛黄，字迹是手写的，笔锋苍劲有力。她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
字有点认不全，但她看得很认真，手指轻轻拂过纸面，仿佛能触摸到另一个世界的规则。
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经过。高妍下意识地看向门口，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巷口走过——是早上在镇子口遇到的那个没有影子的少年。
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低着头，脚步轻快，像是在赶路。
高妍心里一动，追了出去：“喂！等一下！”
少年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清他眼睫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有事？”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冷，像山涧里的泉水。
“你……你叫什么名字？”高妍问，心跳有点快。
少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回答。过了几秒，他才淡淡地说：“阿宇。”
“阿宇……”高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莫名的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我叫高妍。”
阿宇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继续往前走。
“你要去哪里？”高妍追问。
阿宇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随便走走。”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巷尾。高妍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有点失落，又有点莫名的期待。
“在看什么呢？”范师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高妍回过头，看到范师傅手里拿着个笸箩，里面放着几个刚揉好的面团，正准备上锅蒸。
“没什么，”高妍摇摇头，“刚才看到个熟人。”
范师傅看了看巷尾的方向，眼神闪了闪，没再多问，只是说：“快进来吧，红糖窝头马上就好，再晚就该糊了。”
高妍跟着范师傅走进厨房。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甜丝丝的味道越来越浓。范师傅把面团放进蒸笼，盖上盖子，又往灶膛里添了几块炭。
“以后啊，”范师傅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看着跳跃的火苗，“你就跟着我学认字，学辨阴阳，学画符捉鬼。等你学好了，就不是谁都能欺负的小丫头了。”
高妍靠在门框上，看着范师傅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又想起那个叫阿宇的少年，想起原主痛苦的记忆，想起柴房里那个快要消散的灰影子。
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以后的日子，会不一样的。
有暖烘烘的棉袄穿，有甜丝丝的红糖窝头吃，有师傅教她本事，再也不用怕李铁柱和刘翠花，再也不用缩在冰冷的柴房里等死。
至于那些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就像灶膛里烧尽的灰烬，总会被新的火苗取代。
她现在是高妍，是范师傅的徒弟，是个能看见阴阳两界、以后还要学画符捉鬼的小丫头。
她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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