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范师傅学本事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雪化了，檐角的冰棱滴着水，敲在青石板上，叮咚作响。高妍身上的伤渐渐好了，脸色也红润起来，眉眼间那点怯生生的影子褪去，多了几分灵动。
范师傅教她的第一件事是认字。每天清晨，他会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阴律浅释》，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那些关于阴间律法、轮回规则的文字枯燥拗口，高妍却学得认真，指尖在粗糙的书页上一遍遍描摹，仿佛能透过这些字，摸到另一个世界的脉络。
下午的时光大多用来学画符。范师傅的书案上总摆着黄纸、朱砂、狼毫笔，他握着她的手，教她画第一道“清心符”。朱砂在黄纸上划过，留下蜿蜒的线条，高妍总觉得那线条像活的，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儿。
“画符最重要的不是手稳，是心诚，”范师傅的声音温和，带着檀香的气息，“你心里想着什么，符上就带着什么。想的是救人，符就有暖意；想的是害人，符就带戾气。”
高妍似懂非懂，却牢牢记住了“心诚”二字。她画的符总不如范师傅的有神韵，偶尔能勉强起效，大多数时候只是张涂鸦，可范师傅从不骂她，只是笑着说：“慢慢来，你这双眼睛，本就比别人多些灵性。”
除了认字画符，她还跟着范师傅“出活”。镇上谁家孩子半夜哭闹不止，谁家老人总说看到“不干净”的东西，范师傅便会带着她去看看。大多时候是些无害的孤魂，范师傅敲敲铜锣，念段安抚的经文，它们便会乖乖离开；偶尔遇到难缠的厉鬼，他才会动用法器，或是画张符纸镇压。
高妍就在一旁看着，学着分辨哪些影子带着善意，哪些藏着恶意，学着在范师傅敲锣时，悄悄把画坏的符纸攥在手里——她总觉得，多一分准备，就多一分底气。
这天傍晚，范师傅收拾好东西，对她说：“今晚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高妍正趴在桌上描符，闻言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鬼市。”范师傅的嘴角噙着点笑意，“阴阳交汇之地，人能去，鬼也能去，热闹得很。”
高妍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既有期待，又有紧张。她听过范师傅提过鬼市，说那里能买到人间罕见的玩意儿，也能淘到阴间流出来的宝贝，只是规矩多，不小心就会惹祸。
“去那里做什么？”她问。
“给你买样东西。”范师傅卖了个关子，从里屋拿出件黑色的斗篷，“穿上这个，别让人看出你的气色差。”
斗篷的料子很特别，摸起来像雾，披在身上，竟有种融入阴影的感觉。高妍跟着范师傅走出判府，此时天刚擦黑，镇子上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映着湿漉漉的石板路，透着股朦胧的暖意。
范师傅带着她拐进一条平时很少走的巷子。巷子尽头有座石拱门，门楣上爬满了藤蔓，看起来荒废了很久。可走近了才发现，拱门后并非杂草丛生，而是一条热闹的街道。
街道两旁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却是青色的，光也是冷的，照得人脸色发青。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细看却能发现，有些人走路轻飘飘的，脚不沾地；有些人脸色惨白，毫无生气；还有些人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却总往阴暗的角落里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檀香，又像泥土，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腥气。
“这就是鬼市？”高妍压低声音，拽着范师傅的袖子。
“嗯，”范师傅点点头，“子时开，卯时闭，阴阳两界的边缘地带。在这里，别乱看，别乱摸，别乱说话，跟着我走。”
高妍用力点头，把自己藏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
街边的摊子上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有装在琉璃瓶里的“鬼火”，蓝幽幽的，像会呼吸；有刻着符文的骨头，据说是某种妖兽的遗骸；还有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旧物，比如一支断了的发簪，一面裂了缝的镜子，摊主却说里面藏着“故事”。
买东西用的也不是人间的铜钱，而是一种泛着银光的“冥币”，或是用“功德”“阴德”来换。高妍看到一个穿古装的女鬼，用一支玉钗换了半碗“孟婆汤”，喝的时候哭得肝肠寸断，喝完却一脸茫然地走了。
“她为什么要喝孟婆汤？”高妍忍不住问。
“执念太深，忘不掉生前的事，只能靠孟婆汤暂时缓解痛苦，”范师傅叹了口气，“可这汤在阳间效力有限，过不了多久，她还是会记起来。”
高妍心里酸酸的，看着那女鬼消失在人群里，忽然觉得，记不住或许也是种福气。
他们往前走，来到一个卖水的摊子前。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件灰色的蓑衣，面前摆着些粗陶碗，碗里盛着黑色的水，水面平静得像镜子，却看不到倒影。
“这是……忘川水？”高妍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和她记忆碎片里那片黑暗中的冷意很像。
范师傅点点头：“是从忘川河里引出来的支流，阳气重，喝不得，只能用来做些法器，或是……镇压凶煞。”
摊主抬起头，看了高妍一眼，眼睛浑浊，却像能看透她的斗篷：“小姑娘好眼力。这水，要一点？”
高妍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怕那水，怕那里面藏着的冰冷和绝望。
范师傅却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三枚银色的冥币：“来一小瓶。”
摊主咧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从身后拿出个巴掌大的瓷瓶，舀了些忘川水装进去，递给范师傅。
“这水……给我用的？”高妍小声问。
“不是，”范师傅把瓷瓶收好，“给你做个护身符。你这双眼睛太亮，容易招些凶戾的东西，用忘川水浸过的木牌，能让它们不敢靠近。”
高妍想起那个抓小姑娘胳膊的黑影，还有刘翠花背上的湿发鬼，心里安定了些。
他们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卖糖人的摊子。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脸上堆着笑，手里的糖勺在石板上游走，很快就画出个栩栩如生的老虎。
“小姑娘，要不要来个糖人？”摊主笑着问，声音洪亮。
高妍愣了一下，这摊主身上没有阴气，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是个阴阳眼，祖上三代都在鬼市做生意，”范师傅解释道，“人间的糖人，鬼也爱吃，只是得用‘阴气’换。”
高妍果然看到一个穿红肚兜的小鬼，踮着脚看着糖人，手里拿着片亮晶晶的东西，像是某种兽类的指甲，递给摊主，换了个小兔子糖人，蹦蹦跳跳地跑了。
“要一个吗？”范师傅问。
高妍摇摇头。她想起原主记忆里，唯一一次吃到糖，是偷了刘翠花藏起来的块冰糖，结果被打得半死。从那以后，她对甜的东西就有种莫名的抗拒。
范师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没再勉强，只是拉着她往巷子深处走。那里人少了些，摊子上摆的东西也更奇特——有能让人看见前世的“窥镜”，有能听到鬼魂说话的“听骨”，还有些用红线捆着的头发，摊主说能“牵姻缘”。
走到巷子尽头，有个挂着“骨器坊”牌子的铺子。铺子里光线昏暗，墙上挂满了各种骨头做的东西，有簪子，有手串，还有些看不出用途的摆件。
店主是个穿黑袍的女人，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冷得像冰。
“范判官，稀客。”女人的声音像碎冰撞击，“是来取东西的？”
“嗯，”范师傅点点头，“上个月订的‘镇魂铃’，做好了吗？”
女人转身走进内屋，很快拿出个小小的铜铃，铃身刻着繁复的符文，看起来古旧而沉重。
“用百年阴槐木心做的铃舌，浸了七七四十九天忘川水，”女人把铜铃递给范师傅，“寻常厉鬼，闻铃音便会魂飞魄散。”
范师傅接过铜铃，掂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付了钱。
“这是……给我的？”高妍看着那铜铃，心里有点发怵。
“不是给你用的，是给你保命的，”范师傅把铜铃挂在她脖子上的木牌旁边，“以后遇到对付不了的东西，就摇这铃铛。”
铜铃贴着胸口，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走出骨器坊，鬼市的灯笼开始变得暗淡，街上的人影也渐渐稀薄。
“卯时快到了，该回去了。”范师傅说。
高妍跟着他往回走，路过那个卖忘川水的摊子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摊主已经收摊了，地上只留下几个湿漉漉的印记，像从未有人来过。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范师傅，忘川水……是什么味道的？”
范师傅沉默了一下，说：“很苦，很涩，像所有你忘不掉的痛。”
高妍低下头，摸了摸胸口的铜铃，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好像……尝过那种味道。在那片混沌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顺着喉咙流下去，又苦又涩，带着撕心裂肺的疼。
“别想太多，”范师傅拍了拍她的头，“等你长大了，有些事，自然会明白。”
走出石拱门，身后的鬼市像潮水般退去，巷子恢复了荒废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镇上的公鸡开始打鸣，新的一天又要来了。
高妍摸了摸脖子上的木牌和铜铃，快步跟上范师傅的脚步。鬼市的奇遇像一颗石子，投进她平静的生活，漾开圈圈涟漪。
她不知道未来还会遇到什么，不知道那些破碎的记忆何时才能拼凑完整，更不知道那个叫阿宇的少年，会不会再次出现。
但她知道，有范师傅在，有脖子上的护身符在，她可以一步步往前走，把那些苦和涩，都走成甜。
就像现在，迎着清晨的微光，连空气都带着淡淡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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