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李家小院的屋顶上。柴房的破窗棂透进一丝月牙儿光,照在堆得歪歪扭扭的柴草上,拉出些张牙舞爪的影子。
高妍缩在判府的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白天刘翠花那副狰狞的嘴脸总在眼前晃,还有那个为了护她而彻底消散的灰影子,像根针似的扎在心上。她摸了摸脖子上范师傅刚刻好的新木牌,忘川水浸润过的冰凉透过布料传来,却压不住心里的燥。
“师傅,刘翠花还会再来吗?”她掀开课桌上的蓝布,露出范师傅正在研磨的朱砂。
范师傅手腕一转,暗红的朱砂在砚台里晕开,像朵将开未开的花:“她收了王瘸子的彩礼,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今晚多半会来。”
“那我们……”高妍攥紧了刚画好的“镇宅符”,纸角被捏得发皱。
“等。”范师傅放下墨锭,拿起一张黄纸,指尖在纸上虚划,“她不来,我们去找她。有些债,得提前算。”
月上中天时,李家小院果然有了动静。
高妍趴在判府的院墙上,借着月光看清了——刘翠花鬼鬼祟祟地溜出正屋,手里拎着个麻绳捆成的网兜,网兜里塞着些破布烂棉,看着像是要铺在柴房里,好让王瘸子明天来“领人”时,显得这丫头“没遭罪”。
“她这是做给谁看?”高妍嗤了声,想起原主被锁在柴房里啃树皮的日子,心里泛酸。
范师傅站在她身后,手里的铜锣用黑布裹着,只露出个小小的铜边:“做给王瘸子看,也做给街坊看。她要名声,哪怕是‘仁善买女’的假名声。”
刘翠花推开柴房门,一股霉味混着寒气涌了出来。她刚把网兜往里扔,脚就像被钉住了似的,突然尖叫起来:“啊——!鬼!有鬼啊!”
高妍赶紧探头——柴房的房梁上,正挂着个披头散发的影子,长发垂到腰间,随着穿堂风轻轻晃,正是之前缠着刘翠花的那个湿发黑影!
只是今晚的黑影比往常更凶,青白的手抓着房梁,指节泛白,嘴里淌着浑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不是被您打散了吗?”高妍拽了拽范师傅的袖子,声音发紧。
“残魂聚形,”范师傅的声音冷了冷,“她害的人命不止一条,怨气重得很,寻常符咒镇不住。”
刘翠花连滚带爬地往正屋跑,刚跑到门口,就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门牙磕在青石板上,“咔嚓”一声脆响,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李铁柱被吵醒,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嚎什么丧!”
“房……房里有鬼!”刘翠花指着柴房,手抖得像筛糠。
李铁柱啐了口唾沫,举着煤油灯往柴房走:“老娘们就是胆小,哪来的鬼……”
话音未落,灯芯“噗”地灭了。
黑暗里,有个黏腻的声音响起,像是有人在水里冒泡:“债……该还了……”
李铁柱的尖叫比刘翠花还响,连滚带爬地缩回屋里,“砰”地关上门,闩子插得死紧,屋里很快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像是在找什么辟邪的东西。
高妍看得目瞪口呆:“这黑影……”
“是被刘翠花害死的那个媳妇,”范师傅的声音里没什么温度,“当年被王瘸子买走的那个,本家姓赵,是个绣娘,被活活打死那天,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
高妍的心脏猛地一揪。原主的记忆里,确实有这么回事,只是刘翠花总跟街坊说那媳妇是“自己跑丢了”。
“她怎么不去找王瘸子?”
“王瘸子命硬,又是个横死相,她暂时近不了身,”范师傅往柴房方向扬了扬下巴,“刘翠花是帮凶,又是个阴亏的,自然先找她索债。”
柴房里的黑影慢慢飘了下来,落在刘翠花刚才扔的网兜旁,低头看着那些破布,忽然发出一阵凄厉的笑,笑得高妍头皮发麻。
“师傅,我们要帮帮她吗?”高妍想起那个灰影子,心里不是滋味。
“她怨气未消,已成厉鬼,帮她就是害她,”范师傅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铜铃,正是鬼市买的那个镇魂铃,“得让她看清因果,才能去轮回。”
他拎着铜锣,悄无声息地走进李家小院。高妍赶紧跟上,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赵姑娘,”范师傅站在柴房门口,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黑影的哭声,“王瘸子的债,刘翠花的债,阴间的判官都记着,轮不到你动手。”
黑影猛地转过身,长发掀开,露出张被水泡得发白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死死盯着范师傅:“我等了三年!等不到他们遭报应!我要他们偿命!”
“偿命?”范师傅举起铜锣,黑布一掀,铜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你杀了他们,自己也成了恶鬼,永世不得超生,值得吗?”
黑影的动作顿住了,黑洞似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犹豫。
“你那未出世的孩子,还在枉死城等着投胎,”范师傅的声音缓了些,带着点悲悯,“你若成了厉鬼,他也会被你连累,投不了好胎。”
这句话像把钥匙,插进了黑影紧绷的神经里。她猛地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呜咽,不再是之前的凄厉,而是带着无尽的悲伤。
高妍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想起范师傅说的“执念”,心里酸酸的。这世间的债,最是难偿。
“我……我该怎么办?”黑影的声音断断续续,像被风吹散的线。
“跟我走,”范师傅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个“引”字,“我带你去阴间,让判官给你做主。王瘸子和刘翠花欠你的,欠你孩子的,都会一笔一笔算清楚。”
黑影看着符纸,又看了看紧闭的正屋门,犹豫了很久,才慢慢点了点头。
范师傅将符纸往前一递,符纸无风自燃,化作一道金光,缠绕住黑影的身子。黑影在金光里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范师傅手里的瓷瓶里——正是装忘川水的那个瓶子。
“这样……她就能安心了吗?”高妍看着瓷瓶,小声问。
“嗯,”范师傅把瓷瓶收好,“有忘川水镇着,她不会再被怨气冲昏头。等明日我去阴间,就把她交给崔判官。”
柴房里突然传来“窸窣”声。
高妍吓了一跳,握紧了手里的镇宅符:“什么东西?”
范师傅推开门,煤油灯的光扫过柴草堆,照亮了一个蜷缩的小小身影——是只灰扑扑的小猫,后腿上有道伤口,正一瘸一拐地往柴草深处钻。
“是只流浪猫,”高妍松了口气,蹲下身想摸它,小猫却警惕地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许是被刚才的动静吓到了,”范师傅看着小猫腿上的伤,“像是被人打的。”
高妍想起刘翠花平时就爱虐待猫狗,心里一软,从怀里掏出块早上没吃完的桂花糕,掰了一小块放在地上:“别怕,给你吃的。”
小猫警惕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动,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叼起桂花糕,一瘸一拐地跑了,钻进柴草堆最深处,再也没了动静。
“这柴房,倒成了可怜东西的避难所。”范师傅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墙角的一个破木箱上。
箱子上了锁,锁头锈得厉害。范师傅伸手一掰,锁头“咔哒”断了。箱子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服,还有个小小的布偶,布偶的脸被缝补过好几次,看得出曾经被人很宝贝。
“是原主的东西吗?”高妍拿起布偶,布料磨得发亮,肚子里塞着些棉絮,软乎乎的。
“嗯,”范师傅看着布偶,眼神有些复杂,“这布偶里塞的不是普通棉絮,是晒干的艾草,能驱蚊虫,是用心做的。许是她亲爹妈留的。”
高妍的心猛地一揪,把布偶紧紧抱在怀里。原主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爹妈,只有李家夫妇的打骂,可这布偶却藏着一丝被疼爱的痕迹。
“会找到的,”范师傅拍了拍她的头,“你的根,总会找到的。”
正屋的门突然“吱呀”响了一声,一条门缝里透出煤油灯的光,隐约能看到李铁柱和刘翠花正扒着门缝往外看,脸色惨白。
范师傅没理他们,带着高妍走出柴房,关门前,又看了一眼柴草堆——那只小猫探出头,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里闪了闪,像是在道谢。
回到判府时,天已经快亮了。高妍把布偶放在床头,看着它缝补过的脸,忽然觉得,这世间的苦虽然多,可总有那么点甜,藏在破布偶里,藏在桂花糕的香气里,藏在范师傅温和的眼神里。
她不知道刘翠花和王瘸子会遭到什么报应,但她知道,范师傅说的“债总要还”,一定是真的。
就像那只小猫腿上的伤,总会好的。就像她心里那些原主留下的疼,也总会被新的日子慢慢抚平。
窗外的月牙儿渐渐隐去,东方泛起鱼肚白。高妍打了个哈欠,缩进被窝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艾草香——是布偶的味道,也是安稳的味道。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连梦都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