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傍晚来得比平时早些。沉渊难得提前下班，拎着路上买的向日葵，推开了医院病房的门。
消毒水的气味比记忆中淡了些，窗台上不知谁放了一小盆绿萝，嫩绿的叶子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母亲依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但脸色似乎红润了些。
“王医生。”沉渊对正在查房的主任医师点点头。“来得正好，”王医生合上病历本，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正要跟你说说你母亲的情况。”沉渊放下花，站在床尾。母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指甲也修剪得干净，完全不像长期卧床的病人。
“最近你母亲的肌肉萎缩明显减缓了，几个压疮风险部位都保持得很好。”王医生翻开检查记录，“更令人惊喜的是，昨天我们做知觉测试时，她的右手食指对轻触有了反应。”
沉渊怔住了：“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母亲的意识可能在慢慢苏醒。”王医生的语气带着克制着的兴奋，“虽然还很微弱，但这已经是个奇迹了。卧床七年的病人，能保持这样的身体状况，还能有恢复的迹象...”
正说着，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清许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看见沉渊在里面，明显愣住了。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啊，正好，”王医生笑着朝清许招手，“每天这个点都准时来，比我们的护工还靠谱。”清许低着头走进来，把布袋放在床头柜上。沉渊这才看见，里面装着按摩油、干净毛巾和一把梳子。
“说到你母亲的恢复，真要好好谢谢你弟弟。”王医生转向沉渊，语气诚恳，“要不是他这几年来天天来给你母亲做全身按摩、擦拭身体，别说恢复了，就是最基本的肌肉不萎缩都难。长期卧床的病人最怕生褥疮，一旦皮肤溃烂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王医生拍了拍清许的肩膀：“这孩子，每天放学雷打不动地来，一做就是一个多小时。我们都看在眼里。”
清许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沉渊的目光从清许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母亲平静的脸上。病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遥远的车流声。“那是他应该的。”沉渊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没有感激，没有动容，只有冰冷的理所当然。
清许的肩膀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王医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这样的回应。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哥...”清许轻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去打水。”他拿起床下的水盆，快步走出病房，几乎是逃离了这个空间。
王医生看了看门口，又看向沉渊，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在病历本上写了些什么。“无论如何，”王医生说，“继续保持目前的护理，对你母亲的恢复很关键。”沉渊点点头，没再说话。
清许端着温水回来时，王医生已经离开了。沉渊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夕阳，背影挺拔而疏离。“哥...先生”清许小声说，“我要给妈擦身子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请示，仿佛这不是他做了几年的事，而是一种需要批准的恩赐。
沉渊转过身，目光落在清许手上——那双本该握着笔的手，因为长期泡在温水里，指节有些发红肿胀。“嗯。”沉渊只应了一个字。清许如蒙大赦，立刻开始工作。他熟练地调好水温，浸湿毛巾，拧干。然后轻轻掀开被子，解开母亲的病号服。
他的动作很轻柔，一边擦拭一边轻声对母亲说话：“妈，今天天气很好，窗台上的绿萝又长了一片新叶子...”沉渊站在一旁，看着清许熟练地翻动母亲的身体，按摩背部的肌肉，活动四肢的关节。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清许的侧脸上。沉渊突然发现，弟弟的睫毛很长，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影子。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不适。
“医生说妈的手指有反应了。”沉渊突然开口。清许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继续按摩母亲的手臂：“嗯，王医生昨天跟我说了。” “你每天来，就做这些？”沉渊问。“对。”清许低着头，“还有读报纸，有时候是课本。王医生说，多跟妈说话可能会有帮助。”
沉渊不再说话。他看着清许专注的侧脸，突然意识到，这一年来，他从未问过清许在医院都做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下班回家时，总能看到做好的晚饭和整洁的房间，却从未想过这些之外的时间，清许都在哪里。
擦拭完毕，清许开始给母亲按摩手指。他小心翼翼地活动每一个关节，从拇指到小指，一遍又一遍。“妈，这是大拇指...这是食指...”他轻声说着，像是在教一个孩子认字。就在这时，沉渊看见母亲的食指轻微地动了一下。很轻微，几乎难以察觉。但确实动了。
清许显然也感觉到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看向沉渊，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那一刻，沉渊在清许眼中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希望。脆弱而明亮的希望，像初春的冰层下第一道流动的溪水。
“继续。”沉渊说，声音依然平静。清许低下头，继续按摩，但手指微微发抖。
夕阳渐渐西沉，病房里暗了下来。清许做完所有护理，收拾好东西，站在沉渊面前，像等待审判的囚徒。
“回去吧。”沉渊说，“晚饭还没做。” “好。”清许轻声应着，快步离开。
病房里只剩下沉渊和沉睡的母亲。他走到床边，看着母亲平静的睡颜，许久，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母亲刚才动过的那根手指。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清许刚学会走路时，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手指。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沉渊在床边坐下，第一次没有急着离开。走廊里传来清许离去的脚步声，轻而快，像是怕错过什么，又像是怕惊扰什么。在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中，沉渊闭上眼睛。
“那是他应该的。”——这句话在空荡的病房里回响，不知是说给谁听。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