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春日,阳光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明媚,穿透侦探事务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却冰冷的几何光斑。
工藤新一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桌面那个匿名包裹上。
没有寄件人,没有邮戳,像一个凭空出现的谜题。他用裁纸刀划开胶带,动作因某种不祥的预感而略显凝滞。泡沫纸被一层层揭开,三样物品如同考古发掘出的证物,无声地呈现在他眼前。
黑羽快斗留给工藤新一的三样遗物,是一枚戒指,一纸诊断书,和一段沉默。
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空气仿佛凝固,窗外的车水马龙被无限拉远,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孤寂的搏动声。
他的指尖,最先触碰到的,是那张决定了一切悲剧走向的纸。
一张来自东京某知名医院的医学诊断书复印件。【葛雷克氏症】——那行冰冷的黑色宋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调取所有关于此病的医学知识:进行性、神经元退化、肌无力萎缩、意识清醒地被困于僵死的躯壳、最终呼吸衰竭……一场缓慢、清晰且无可逆转的凌迟。**日期是……一年前。
一年前。
所以,去年春天那时,黑羽开始莫名其妙地疏远他,用那些尖刻得像刀子一样的话语将他推开,甚至让他“偶然”撞见那场精心策划的、与陌生女孩的“约会”戏码……所有那些让他困惑、愤怒、像傻瓜一样独自咀嚼酸涩与痛苦的日夜,此刻都找到了唯一且残酷的答案。
那不是厌倦,不是移情。那是一个已知生命进入倒计时的人,在用最笨拙也最残忍的方式,亲手将他可能受伤最深的人,推离即将降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的视线,如同灌了铅,艰难地转向第二样物品。
一枚男式的铂金戒指,素净,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他拿起它,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几乎冻结了血液。他下意识地转动戒圈,在内壁,指尖触摸到一圈极其细微的刻痕。他凑到光下,用他那双能洞穿最复杂谜题的侦探之眼,才勉强辨认出那行小字——
“致我永恒的共犯。”
共犯……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早已波澜四起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不是对手,不是敌人,而是……共犯。在那个由月光、谎言与秘密交织的独木桥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知晓真相、相互依存又相互对抗的同行者。原来在那个一生都在编织幻梦的小偷心里,他们之间,早已是超越了所有世俗定义的、如此深刻而孤独的羁绊。
最后,他的目光,带着近乎恐惧的决绝,投向了那样老旧的、黑色外壳的录音笔。
这里面,会是他想听的吗?还是……会彻底摧毁他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穿越地狱的勇气,然后用微微颤抖的拇指,用力按下了播放键。
没有预想中的告别,没有缠绵的情话,甚至没有呼吸声。只有一片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沙沙的空白。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他像个固执的孩童,将录音笔紧紧贴在耳边,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声响。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时间在无声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听到的,只有电流细微的底噪,以及这片被无限放大的、震耳欲聋的虚无。
他仿佛能透过这片令人绝望的空白,看见那个躺在纯白病床上,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耗尽力气的人,是如何挣扎着按下录音键。他或许张开了嘴,想要倾诉那长达八年的、见不得光的暗恋?想要解释这一年来所有伤人的言行?还是仅仅想再带着笑意,叫一声“名侦探”?
可最终,千言万语,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与遗憾,都被碾碎,咽回喉咙深处,化作了这足足三十分钟的沉默。这是那个用漫天谎话和华丽魔术欺骗了整个世界的怪盗,留给他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不容任何辩驳的诚实。
工藤新一闭上眼,仿佛能看见那个躺在病床上,连按下录音键都耗尽力气的人,是如何张了张嘴,却最终选择将所有汹涌的爱意与遗憾,都咽回喉咙深处,化为这震耳欲聋的无声。
录音笔的尽头,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咔哒”,像是生命最终断线的声音。
然后,世界,才真正地、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他维持着倾听的姿势,僵硬在原地,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窗外的一切喧嚣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胸腔里那片荒芜的回响。
那枚刻着“共犯”的戒指,冰冷地硌在他的掌心,像一个永恒的烙印。
那份宣告了所有离别缘由的诊断书,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晕开的水渍不知是来自谁的眼泪。
而那支记录了整整三十分钟沉默的录音笔,此刻重若千钧。
然后,真正的崩溃,才随着这无声的告白,姗姗来迟。
工藤新一缓缓俯下身,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无法自控地开始颤抖。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的、从灵魂深处被撕裂的、无声的呜咽。
那个骄傲的、永远理性的名侦探,终于在这份迟来的、由戒指、诊断书和沉默构成的死亡告白面前,溃不成军,碎成了一地无法拼凑的残骸。
他的故事,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以最疼痛的方式,回溯展开。而那个窃取了他整个世界的月下魔术师,却早已带着那个秘密,永远地,谢幕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