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的针脚

医院的探访，像在工藤新一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沉重的石子。那圈名为“真相”的涟漪无声扩散，搅动了沉淀在岁月底层的、所有被他忽略的细节。

他不再外出，将自己关在事务所里。窗外是熙攘的世界，而他的世界，只剩下桌上那三样遗物，以及随之翻涌而来的、带着苦涩咸味的回忆浪潮。

他开始整理黑羽快斗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几箱旧物。这些东西由寺井黄之助——那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在葬礼后默默送来，他之前甚至没有勇气打开。

箱子里没有魔术道具，没有怪盗基德的任何痕迹，只有属于“黑羽快斗”这个普通男生的生活印记。而正是这些寻常之物，成了此刻凌迟工藤神经的利刃。

他翻开一本厚重的天文图册。黑羽一直对星空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曾多次拉着他去天台，指着夜空讲述那些遥远星座的故事。工藤那时总是带着侦探的理性，更多地分析星体运行轨迹与犯罪时间的关联，对黑羽口中那些浪漫的希腊神话嗤之以鼻。

“名侦探，你这人真没趣。”黑羽会撇撇嘴，但那双望着星空的蓝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现在，工藤摩挲着图册上那些细致勾勒的星图，指尖停留在一页被反复翻阅、边缘微微卷起的章节——“天蝎座”

他的生日是十一月，天蝎座。

图册的空白处，有一行极轻的、铅笔写下的字迹，几乎要被岁月擦去：

“Scorpio's sting is sweet.”（天蝎之刺，甘之如饴。）

工藤的呼吸一滞。他想起有一次，黑羽在试图完成一个高难度逃脱术时，不小心被道具划伤了手，鲜血直流。自己当时一边皱着眉头帮他包扎，一边忍不住斥责他太过乱来。黑羽却只是看着他笑，眼神亮晶晶地说：“名侦探，你知不知道，天蝎座的象征是毒蝎，但被它刺中的人，据说会感受到一种甜蜜的幻觉哦。”

他当时只当是这家伙又在胡说八道，甚至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那你最好离我远点，小心被我‘刺伤’。”

黑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加灿烂，近乎夸张：“哈哈哈，放心啦，我可是怪盗，最擅长躲避危险了！”

现在，工藤看着这行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原来那句玩笑，那个眼神，都藏着如此沉重而隐晦的告白。而他，却一无所知。

箱子里还有几件换洗衣物，一件他熟悉的、黑羽常穿的蓝色连帽衫。工藤下意识地拿起来，一股淡淡的、属于阳光和洗衣液的干净气息扑面而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黑羽身上特有的味道。

他将脸深深埋进柔软的布料里，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穿着帽衫的少年，双手插在口袋里，懒洋洋地靠在墙边，对他露出一个狡黠又明亮的笑容。

“名侦探，又见面了。”

幻觉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医院里松下医生平静的叙述：“……后期，他会非常清醒地感知到自己身体功能的丧失……吞咽费力……”

工藤猛地睁开眼，像是被烫到一般将帽衫丢开。这上面干净的气息，是否曾掩盖过药物苦涩的味道？这看似轻松的姿态，是否是他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的表象？

他继续翻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摸到了一个硬物。那是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却被人用极大的指力，刻意地扭曲成了一个怪异的弧度。

工藤记得这枚硬币。那是大概一年半前，他们在一家便利店门口，为一个无聊的赌约争执时，黑羽从他手里抢过去的。当时黑羽笑嘻嘻地说：“这可是名侦探输给我的证据，我要把它变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纪念品！”

然后，他用手指，当着工藤的面，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那枚坚硬的硬币掰弯了。工藤当时还暗暗惊讶于这家伙惊人的指力，调侃他“不去表演硬气功真是可惜了”。

现在，这枚扭曲的硬币冰冷地躺在他的掌心。

一年半前……那是在确诊之前。那个时候，黑羽快斗引以为傲的、完成无数精妙魔术的双手，就已经开始出现不受控制的、异常的力道了吗？那场看似轻松玩笑的“赌约”，那个炫耀般的“表演”，其下隐藏的，是否是他在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体出现异状后，一种绝望而不甘的测试与掩饰？

工藤仿佛能看到，黑羽在无人的角落里，是如何惊恐地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又是如何咬着牙，用扭曲硬币这种方式，来向自己、也向可能注视着他的工藤，证明他“依旧正常”。

酸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工藤。他以为的日常，他以为的玩笑，他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变成了无数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上，不致命，却带来绵长而深彻的疼痛。

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在一片狼藉的箱子中间，手里紧紧握着那枚扭曲的硬币和那本天文图册。

原来，在那长达八年的时光里，那个小偷早已将他的爱意，编织进了每一次对视，每一句玩笑，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里。像一场盛大的、只为他一个人表演的魔术，华丽炫目，却将最重要的核心，隐藏在了最显而易见的地方。

而他这个观众，直到魔术师永远谢幕，灯光熄灭，才终于看懂了这场表演背后，那深沉而绝望的告白。

夜色渐深，工藤新一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仿佛也变成了一尊被遗憾与悲伤凝固的雕像。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还有更多、更沉重的过往，等待着他去发掘，去承受。

而那份迟来的、深入骨髓的酸涩，正一点一点，侵蚀着他余下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