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四月，雨下得毫无章法。气象台说冷空气与台风胚胎在远海拉扯，于是整座城像被谁拧开了花洒，雨丝斜斜地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指节叩门。
林知秋把最后一笔灰蓝抹在画布上，顺势关了台灯。画室里只剩一盏壁灯，昏黄的光圈浮在夜色里，像被水浸湿的月亮。她习惯在交稿前通宵——白天属于甲方，夜晚才属于她自己。手机显示凌晨一点二十九分，外卖袋早已凉透，咖啡却还剩半杯，酸苦的气味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
她伸个懒腰，颈椎发出咔啦一声脆响，像年久失修的木门被推开。就在此刻，门铃响了。
“叮咚——”
单一、短促，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穿透力。林知秋的动作停在半空。她独居五年，深夜里从未有人造访。猫眼里先是一片暗，感应灯坏了两天，物业拖沓未修。她屏住呼吸，把右眼贴上去——
一个男人。
黑色连帽雨衣，帽檐压到眉骨，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在脚边汇成深色小洼。他低着头，左手拎一只老式牛皮纸信封，右手悬在门铃上方，似乎准备再按一次。
林知秋没有开门，只将防盗链轻轻搭上，留出一指宽的缝。“哪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雨声撕得七零八落。
男人抬头。猫眼扭曲了五官，却仍看得出轮廓锋利，像被刀片刻过。他开口，嗓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平静：“林小姐，有人托我把这个给你。”
“谁？”
“一个你忘了的人。”
五个字，像五根冰锥，顺着门缝刺进来。林知秋指尖一颤，金属链发出细碎的碰撞声。男人不再说话，弯腰，将信封缓缓塞进门缝，动作郑重得像在递交传票。纸边擦过地板，发出沙沙轻响。完成后，他转身，雨靴踏过走廊，脚步沉稳，直至被黑暗吞没。
林知秋僵立片刻，确认脚步声消失，才关门落锁。她低头，信封躺在脚边，A4大小，边角磨得起毛，封口处有一圈深褐色污渍，像干涸的血，又像旧照片受潮后的霉斑。正面写着一行字——
致林知秋：你杀了我，但你忘了。——Y
墨迹浓黑，笔画却纤细，像女子用钢笔一次次描摹加深。林知秋的呼吸骤然停住。Y。她认识这个字母，像认识自己的掌纹。十年前，她亲手将它刻在一个人手腕内侧，用的是学校实验室偷来的解剖刀。那天阳光很好，银杏叶落在操场，像无数碎金。她记得血珠渗出时，对方竟在笑，眼睛弯成月牙，轻声说：“这下，你再也忘不掉我了。”
记忆像被撬开的井盖，腐臭与潮湿扑面而来。林知秋猛地蹲下，却不敢碰那信封，仿佛它是活的，一触就会咬人。雨声忽然变大，敲在屋顶，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木头。她想起画架上那幅未干的插画——旧巷、照相馆、穿白裙的女孩，脸上空白一片。她以为那只是灵感枯竭的偷懒，此刻才惊觉：那女孩没有五官，却让她莫名熟悉，像镜中褪色的自己。
信封在她脚边静静躺着，像一条沉睡的蛇。林知秋终于伸手，指尖碰到纸面，冰凉，带着雨水的腥气。她深吸一口气，撕开封口——
里面是一张照片。
六寸，哑光，边缘呈锯齿状。画面里是一间教室，黑板报上写着“高考倒计时 32 天”，课桌堆成小山，穿蓝白校服的女孩背对镜头，站在窗前。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试图逃离的蛇。女孩左手握着一把美工刀，刀刃抵在右手腕上，血珠已渗出，在苍白皮肤上排成一条细线。照片背面，一行圆珠笔字已经褪色：赠林知秋，谢谢你替我结束痛苦。——Y，2014.5.12。
林知秋的喉咙里迸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像被掐住脖子的猫。她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那年她高三，十七岁，成绩优异，却每天失眠，头发大把脱落。Y坐她后排，真名叶莺，转学来的复读者，安静得像影子。某个晚自习，叶莺递给她一张纸条：我想死，可我怕疼，你帮帮我。她当时笑了，把纸条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可第二天，叶莺真的死了，在实验楼天台，割腕，血流进雨水沟，把整栋楼的排水口染成锈红。警方定性为自杀，没人知道林知秋曾在纸条背面写下一行字：我帮你。
照片从她指间滑落，背面朝上，像一具翻过来的尸体。林知秋跌坐在地，画室灯光忽明忽暗，墙壁上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变成无数张没有五官的脸。她忽然意识到，雨声里夹杂着别的声音——
“咚、咚、咚。”
缓慢、均匀，像心跳，又像有人在门外，用指节轻轻叩打。她猛地抬头，看向大门。猫眼漆黑，像一颗被挖出的眼珠。她不敢动，呼吸凝成冰碴。叩击声持续三下，停了，片刻后，又三下。
林知秋爬向门口，双腿发软，膝盖在地板上拖出两道湿痕。她颤抖着凑近猫眼——
走廊空无一人。
感应灯却亮着，冷白的光倾泻而下，照得地板发亮。地上，多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楼梯口延伸而来，停在她门前。脚印很小，像十六七岁的少女，赤足，五趾清晰，每一步都带出淡淡水渍，却在抵达门口时戛然而止，仿佛那人正贴着门板，与她呼吸相闻。
林知秋猛地后退，背脊撞上画架，那幅旧巷插画“哗啦”倒下，女孩空白的脸正对着她。她忽然看清了——那根本不是空白，而是用极淡的铅笔，勾勒出一张五官模糊的轮廓，嘴角上扬，像在笑，又像随时会哭。
雨声更急了，窗外一道闪电劈下，白光透过窗帘缝隙，将画室照得惨亮。林知秋看见，自己颤抖的右手上，不知何时沾了红色，不是颜料，是血，从指缝间渗出，一滴，两滴，落在地板上，与雨水混为一体。
她低头，发现信封里还有东西——一张泛黄的学生证，照片上的女孩扎马尾，眼神空洞，姓名栏赫然写着：叶莺。钢印凹凸，像烙铁烫在皮肤上。
门外，叩击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节奏，三长两短，像某种暗号，又像倒计时。林知秋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划破雨夜，却被玻璃反弹回来，震得她自己耳膜生疼。她抱住头，蜷缩成胎儿状，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句子：“我已经忘了……我真的忘了……”
回应她的，是门锁转动的“咔哒”一声——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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