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永夜宫的魔火还未完全亮起,云清已经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玄焱寝殿的侧门。自那日之后,云清就被安排贴身照顾魔尊起居。
殿内昏暗静谧,只有几盏幽蓝的魔灯提供微弱照明。云清熟练地绕过屏风,来到玄焱床前。魔尊大人还在沉睡,苍白的面容半掩在锦被中,长睫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云清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目光不自觉地落在玄焱搭在左胸的手上——那只手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离开心口位置,指尖微微泛白,仿佛在无声地忍受着某种持续的疼痛。
"又这样..."云清轻叹,小心翼翼地执起那只冰凉的手腕,轻轻挪开。他的指尖触到玄焱的脉搏,紊乱而微弱,心口处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紫黑色。
这是魔气反噬的痕迹。半个月来,云清已经摸清了玄焱的病弱日常——晨起会头晕,胃口极差,一咳起来就停不下来,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焚心之痛。
当初到魔界一探虚实的雄心壮志,似乎在见到这位病弱美貌的魔尊时就破碎殆尽了。
云清搓热双手,轻轻覆上玄焱的心口,缓慢揉按。这是药王谷的独门手法,能暂时缓解经脉郁结。随着他的动作,玄焱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些。
"嗯..."一声轻哼,玄焱缓缓睁开眼,紫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中如同两盏微弱的灯。
"吵醒您了?"云清轻声问,收回按在他胸口的手,垫到他颈后,小心翼翼的扶他起身。
玄焱摇摇头,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却在下一刻脸色骤变,眼前的事物都扭曲起来,紫金色的眼眸蓦然阖上,整个人软了下去。
"尊上!"云清惊呼,忙扶着人靠到自己肩上,等着人慢慢缓过来。
意识慢慢回笼,玄焱虚软地倚在云清怀中,单薄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云清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像是一片风中落叶。
"让我靠一会儿。"玄焱虚弱地说,声音轻若蚊鸣。
云清一手扶稳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别急。"
缓了一盏茶的时间,玄焱终于慢慢的坐直身子。云清取过床头的药碗,碗中的汤药漆黑如墨,散发着苦涩的气息。这是墨澜特制的镇痛药,云清偷偷尝过一口,苦得他半个时辰说不出话来。
焱伸手要接,手指却颤抖得厉害。
云清避开了他的手:"我来吧。"他直接端着碗,送到玄焱唇边,"温度刚好。"
玄焱看了他一眼,紫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一口一口,慢慢饮尽整碗药汁,云清又立刻取来蜜饯塞进玄焱口中。
玄焱垂下眼帘,长睫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神:"你倒是准备得周全..."
云清脱口而出,“不想尊上吃苦。”
玄焱闻言一怔,随即苦笑道:“习惯了……”
这三个字让云清忍不住心疼,取过一旁准备好的外袍为玄焱披上,柔声问道:"今日要议事吗?"
玄焱点点头,任由云清帮他穿好衣物。他今日选了一袭深紫色长袍,腰间束着银丝纹龙的宽带,看起来庄重又华贵——如果忽略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形的话。
"扶我一下。"玄焱站起身时晃了晃,不假思索地向云清伸出手。
这个动作让云清心头一热。他稳稳地扶住玄焱的手臂,另一只手虚环在他腰间,以防他突然头晕。
两人就这样慢慢走向议事厅,距离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玄焱身上是那种特有的冷香,混合着一丝药味;而云清身上则是阳光般温暖的味道,在永夜城的黑暗中显得格外珍贵。
"尊上到!"
随着侍卫的通报,议事厅内的魔族将领们齐刷刷跪地行礼。云清识趣地松开手,退到一旁,却被拉住了衣袖。
"站近些……"玄焱坐下后低声道,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若是一会儿,我...撑不住..."
云清心头一紧,默默点头。玄焱在人前惯会强撑,此刻会这么说,说明他此刻已是极度的不适。议事过半,他就发现玄焱的指尖已经开始泛青,这是疼痛加剧的征兆。
议事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云清站在玄焱身侧,时刻注意着他的状况。看着他挺直背脊,用那虚弱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处理各种事务。没有人敢质疑魔尊的决定,也没有人敢抬头直视他那双紫金色的眼睛。
但玄焱藏在袖中微微发抖的手,额角渗出的冷汗,以及每一次呼吸时胸口那几乎微不可察的停顿,都揭露了他在强忍剧痛。
"...此事就这么定了。"玄焱最后说道,声音已经有些沙哑,"退下吧。"
众魔将行礼退下后,玄焱强撑的气势瞬间垮了下来,身子如断线的木偶一般像一边倒去。
"尊上!"云清一把扶住他软倒的身子,“你怎么样?”
玄焱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云清不由分说地将他打横抱起——入手的分量轻得令人心惊——快步走向寝殿。
"您何必强撑这么久?"云清一边走一边低声责备,"那些事晚些处理也无妨。"
玄焱靠在他怀中,虚弱地笑了笑:"...能处理的...便处理了吧…"
回到寝殿,云清小心翼翼地将玄焱放在床上,立刻解开他的外袍。心口处的紫黑色已经扩散,魔气在皮肤下不安地窜动。云清迅速取出银针,沾了自己的一滴血,刺入玄焱心口周围的穴位。
"嗯..."玄焱闷哼一声,手指紧紧抓住床单,指节发白。
云清心疼地看着他:"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随着银针的颤动,一缕缕黑气从玄焱心口处渗出。这是最痛苦的阶段,魔气离体时会带走部分生命力。玄焱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冷汗浸透了里衣,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云清不自觉地握住他的手:"痛就喊出来,这里没有别人。"
玄焱摇摇头,紫金色的眼眸因痛苦而湿润,却依然倔强。云清叹了口气,俯身将他半抱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玄焱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他精疲力竭地靠在云清肩上,呼吸微弱但平稳。
"结束了。"云清轻声道,小心地收起银针,"睡一会儿吧。"
玄焱却挣扎着睁开眼:"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他问过许多次,而云清总是给出类似的回答:"医者仁心。"
但今天,玄焱似乎不满足于这个答案。他虚弱地抬起手,抚上云清的脸颊:"你的眼睛...真像..."
云清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个叫"清羽"的人。
"像……谁?"云清轻声问,虽然知道很可能得不到答案。
果然,玄焱只是摇了摇头,"一个...离开很久…的人...咳咳……"尾音淹没在一阵急咳声中,玄焱咳得停不下来,整个人都佝偻起来,眼神涣散。
云清急忙扶住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一手拿了绢帕垫在他唇边,果然不多时一口暗红的血便呕在了绢帕之上。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玄焱意识昏沉的靠在云清身上喘息。
云清不敢让他平躺,怕他又咳起来,一动不动的保持着一个姿势,生怕怀中人有一点不适。
之后,墨澜赶过来施了针,玄焱的呼吸慢慢的平稳下来,云清这才轻手轻脚地将人放下,起身去煎晚上的药。
"云公子。"墨澜站在了殿门口,手中捧着一叠干净的衣物,"辛苦了。"
云清摇摇头,接过衣物:"尊上此番发作的异常厉害……"
墨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个月前,我还怀疑你是仙界派来的奸细。"他顿了顿,"现在...我很庆幸尊上找到了你。"
云清心头一跳。是啊,他确实是仙界的奸细,只是...
"我去煎药。"云清转移话题,匆匆离开。
在药房,云清机械地研磨着药材,思绪却飘远了。自从上次告诉师父已入魔宫后,他就没有再传回过消息。也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好不好。
才想着,袖中的玉简突然亮起,云清取出查看,一道焦急的声音直接传入脑海:"清儿,你现在如何了?怎么都不传信回来,有没有遇到危险?"
云清心头一暖,师父找他首先关心的是他的安危,对魔域的信息只字不提,这让云清内心生出一些愧疚,犹豫了片刻,回复道:"弟子一切都好,没有危险。"终究是没有把魔尊的情况告诉师门。
"务必注意安全,魔界虚实哪是你一个毛头小子能探明白的,赶紧给我滚回来。"
云清的手微微发抖。脑海中全是玄焱病弱的模样。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在他心里,什么仙界,什么师门,都不重要,他不想回师门,不想离开魔界,不想离开玄焱了。
"云公子?"门外侍卫的声音传来,"尊上醒了,墨澜大人让你快把药端过去。"
云清匆忙收起玉符,端起刚煎好的药走向寝殿。推开门的瞬间,他看到玄焱半靠在床头,紫金色的眼眸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亮了起来。
那一刻,云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怎么去了这么久?"墨澜的声音带着些许埋怨,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云清看到玄焱微微撇了撇嘴,不由笑道:"墨澜大人莫急,药要慢火熬才有效。"说着他坐到床边,自然地试了试药温,"刚好,趁热喝了吧。"
玄焱皱了皱眉,但还是顺从地张开嘴,就着云清的手将药汁饮尽。药很苦,但他没有抱怨,只是偶尔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无声地控诉着。墨澜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
喂完药,云清习惯性地取出手帕,轻轻擦去玄焱唇角的药渍。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许多年。
"今晚我守夜。"云清说,"墨澜大人去休息吧。"
玄焱摇摇头:"你也去休息...不必..."
"我想守着您。"云清打断他,声音轻柔却坚定。
玄焱看着他,眼神渐渐柔和:"好……"
看了两人一眼,墨澜默默的转身离开。
夜深了,云清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看着玄焱的睡颜。魔尊大人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轻咳几声,眉头紧锁。云清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为他掖好被角,擦去额上的冷汗。
窗外,永夜城的光带缓缓流动,将玄焱苍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透明。云清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我该怎么办..."云清轻声自语,既是对着熟睡的玄焱,也是对着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