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梅雨渐明

梅雨尚未完全离去，午后的空气里悬浮着肉眼可见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东京的轮廓之上。羽场力站在自己公寓的窗前，望着楼下街道上缓缓移动的车流，玻璃因湿气而模糊，将外面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朦胧的光斑。他刚结束一周中最为冗长的会议，西装领带还束缚着身体，残留着冷气房里带来的寒意。

门铃响了。

打开门，是畑田命。她撑着一把透明的塑料伞，伞面缀满细密的水珠，肩头有一小片被雨打湿的深色痕迹。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点匆忙赶路后的微红，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羽场先生，打扰了。”

“没有的事，请进。”

她的到来，像一缕微风吹进了这间整理得过于整洁、缺乏生活痕迹的单身公寓。力接过她那把滴着水的伞，放在玄关特意铺开的毛巾上。命脱下稍显陈旧的帆布鞋，整齐地摆好，然后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她熟稔地从力身边的空隙挤过去，带来一阵室外微凉的、带着雨水和淡淡洗发水气味的空气。

力去厨房泡茶，是普通的焙茶。他端出来时，命正跪坐在窗边的地毯上，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城市。她的侧影单薄，脖颈纤细，仿佛用力一些就会折断。她听见声音回过头，那个瞬间，力在她眼中看到一种遥远的东西，像隔着布满水汽的玻璃看远处的灯火，明亮，却无法触及。

“快要放暑假了。”命接过温热的茶杯，双手捧着，像取暖一样。

“有什么计划吗？”力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问道。他们之间隔着大约两米，一个既非亲密也非疏远的距离。

“可能会去海边待几天，或者找一份短工。”她的视线又飘向窗外，“东京的夏天，大概会热得让人无法思考吧。”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飘忽，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力沉默着。他三十岁，是一名普通的公司职员，生活被精确地划分成工作、通勤和独处。命二十岁，是从远方来到东京读大学的学生。他们的相识源于半年前一次偶然，在力常去的那家便利店，命在那里做夜班兼职。关系的开始也带着一种模糊性，比朋友多一些温存，比恋人少一些承诺。她偶尔会像今天这样，在不事先通知的情况下来到他的公寓，坐上一两个小时，有时说话，有时只是沉默地共享一段时光。

力不清楚自己对她而言是什么。是东京这个庞大都市里一个暂时的避风港？还是一个年长男性所能提供的一点经济上的宽松与情感上的慰藉？同样，他也不知道她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吸引他的，或许是她的年轻，那种即将凋谢般的、脆弱的美感，以及她身上那种与东京格格不入的、来自乡间的淳朴与某种奇异的疏离感的混合。

命拿起桌上力随意放着的一本公司宣传册，漫不经心地翻着。她的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没有涂任何颜色。

“羽场先生的生活，看起来井井有条呢。”

“只是表面而已。”力回答。他说的是实话。这公寓的整洁，源于他缺乏填充它的热情与物品。

命笑了笑，不置可否。她放下册子，目光落在墙角立着的一把新伞上，包装还没拆。“羽场先生总是准备得很充分。”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

短暂的沉默。雨声淅淅沥沥，是背景里永恒的低喃。

“我啊，”命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落在水面上的一片叶子，顺着水流漂，不知道会去哪里。”

力看着她。她并没有看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然后呢？”他问。

“然后？”她转过脸，脸上又浮现出那种适合距离感的、浅浅的微笑，“没有然后了。只是漂着而已。”

她待了大约四十分钟，喝完了那杯茶。离开时，雨已经变小，成了几乎看不见的雨雾。她拿起那把已经不再滴水的透明伞。

“谢谢你的茶，羽场先生。”

“路上小心。”

她点点头，走入那片湿漉漉的灰蒙蒙之中，身影很快在街角消失，仿佛被城市吸收了进去。

力关上门，公寓里恢复了寂静，却比之前更显得空旷。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带来的那点微湿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味道。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她消失的方向，什么也没有。只有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润的空气中扩散开来，显得有些不真实。

桌上有她留下的一根细长的发丝，在深色地毯上几乎看不见。力没有去捡。他只是在想，她说的那片叶子，最终会漂向哪里。而自己这片早已停滞的、近乎凝固的风景，是否也曾倒映在那片叶子的短暂停留之中。这种关系，这微弱而确实存在过的联系，其本身或许就如同这梅雨季的晴间多云，存在着，却难以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