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旱涂雨下

畑田命离开后的公寓，像退潮后的沙滩，残留着某种来过又离去的证据，但很快会被日常的琐碎覆盖。力没有立刻开灯，他在渐暗的暮色中站了一会儿，直到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房间染上不真实的色彩。他走到命刚才坐过的地毯旁，弯腰捡起了那根几乎看不见的发丝，在指尖捻了捻，最终让它飘落进了垃圾桶。这个动作不带什么情感，更像是一种清理。

他的生活是由规律构成的。

清晨六点半，闹钟准时响起。力会立刻起身，按下闹铃，不让第二声铃响打破宁静。洗漱，刮胡子，挑选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和素色领带。早餐是固定的：一杯黑咖啡，一片涂了黄油的吐司，有时加一个水煮蛋。餐桌对着一个小阳台，能看到对面公寓楼几乎相同的阳台格局，偶尔能看到邻居晾晒的衣物在晨风中飘荡。他咀嚼着吐司，目光没有焦点，脑子里或许在预演今天的工作，或许什么也没想。

通勤的电车里，拥挤是常态。力习惯了在人群中保持一个相对独立的姿势，一手抓着吊环，一手拿着手机浏览新闻。周围是混合着汗水、咖啡和香水的气味，还有压低嗓音的通话声。他会不经意地观察其他乘客疲惫或麻木的脸，想象着他们目的地各异的人生。有时，他会想起命，想起她说的“像一片叶子”。他自己呢？或许更像这电车轨道上的一颗固定螺丝，每日循着既定的路线，重复着确保列车平稳运行的职责，自身却从未移动。

公司是标准的日本企业，格子间，低矮的隔板，空气中弥漫着复印机墨粉和紧张的气息。力的工作内容繁琐，处理文件，协调部门沟通，参加一个接一个效率存疑的会议。他算不上热衷，但也绝不怠惰。他懂得如何恰当地附和上司，如何与同事保持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关系。午休时，他通常和同部门的两个男同事一起去附近的定食屋，吃着味道大同小异的套餐，听着他们抱怨工作、谈论球赛或新出的游戏，他适时地点头、微笑，偶尔插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他像一个熟练的演员，扮演着“普通公司职员羽场力”这个角色。

一周后，他收到了命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的一句：“下周开始，我在一家咖啡馆打工了，离羽场先生公司不远。”

后面附上了咖啡馆的名字和地址。

力没有立刻回复。他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几分钟，像在解读某种密码。下班后，他鬼使神差地绕了点路，找到了那家咖啡馆。是一家看起来温馨的小店，木质装修，暖黄色的灯光，窗明几净。他没有进去，只是隔着街道看了一眼。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命的身影。她穿着统一的米色围裙，正微笑着给一位客人点单，动作稍显生涩，但很认真。她的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那一刻，她看起来完全融入了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带着一种努力生活的朝气，这与她在他公寓里流露出的那种飘忽感有些不同。

又过了几天，在一个加班的夜晚，力终于走进了那家咖啡馆。店里客人不多，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命看到他时，眼中闪过一丝细微的惊讶，随即恢复成对待客人的标准笑容。

“欢迎光临，羽场先生。”

力点了杯热美式，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能感觉到命在吧台后偶尔投来的目光。咖啡端上来时，她轻声说：“今天加班到这么晚？”

“嗯，有个项目赶进度。”

“辛苦了。”

短暂的交谈，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涟漪很快散去。力慢慢地喝着咖啡，看着窗外夜色中匆匆走过的行人。他在这里，她在那里，他们处在同一个空间，却隔着雇主与顾客的身份，以及那层固有的、无形的距离。他能看到她忙碌的侧影，听到她与同事的低语，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同时也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她是他生活之外的一个存在，此刻却如此具体地出现在他日常的轨迹上。

他离开时，命正在收拾另一张桌子。她抬起头，对他笑了笑：“路上小心，羽场先生。”

“再见。”

推门而出，夜晚的空气带着凉意。他没有回头。他知道，这种偶尔的交集，大概就是他们之间最恰当的状态。像两颗运行在不同轨道的星球，偶尔因为引力的微妙变化而靠近，感知到彼此的存在，但最终仍会沿着各自的路径运行下去。

回到公寓，依旧是那片寂静。他脱下西装，松开领带，站在浴室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眼神略带疲惫的男人。他想起了命在咖啡馆里充满活力的样子，虽然带着打工者的生疏，却有一种他早已失去的、对于新环境的尝试感。他的生活，就像这间公寓，整洁、有序，却也空空荡荡，缺乏真正属于自己的、鲜活的痕迹。物品的存在只是为了功能，而非情感。他与命的联系，或许是这片空洞中唯一的不稳定因素，像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涟漪虽会消失，但那短暂的扰动确实存在过。

他打开冰箱，拿出冰凉的麦茶喝了一口。冰箱里的食物摆放整齐，足够他应付几天的早餐和晚餐。一切都还在轨道上。只是，偶尔，在像这样的深夜，他会格外清晰地听到那种名为“日常”的寂静之下，细微的、如同冰面裂开般的声音。那声音，不知是来自于她，还是来自于他自己内心那片早已被规训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