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墟的暮色总来得早,云雾漫过玉璋峰的肩头时,应尧刚巡完后山的结界。他脱下沾着露水的青衿外袍,搭在廊下的石栏上,指尖还残留着结界符文的微凉触感。
“大师兄,师父叫你去前殿一趟。”十六师弟子画抱着一摞刚抄好的经文,从石阶上跑下来,额角还沾着点墨渍。
应尧点了点头,转身往前行。路过药庐时,他瞥见那只叫白浅的小狐狸正蹲在灶台前,笨拙地添着柴火,尾巴尖偶尔从围裙下探出来,扫得地面沙沙作响。墨渊上神许是真动了容,竟让后厨特意给她备了套合身的衣裳,青布裙褂,倒比初见时规整了些。
“火别太旺,药汁要慢慢熬。”应尧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白浅吓了一跳,手里的柴火“啪”地掉在地上,抬头见是他,脸颊微红:“谢……谢谢大师兄。”
应尧没再多言,只颔首示意,转身继续往前走。他性子沉稳,自入门起便跟着墨渊打理昆仑墟的大小事务,师弟师妹们都敬他,却也怕他这份不苟言笑的严肃。可没人知道,这位看似心如止水的大师兄,心里藏着一段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尘缘。
那是三百年前,他奉师命下凡处理一桩小妖作祟的公案。彼时人间正值乱世,战火燎原,饿殍遍野。他在一座破庙里遇见了她,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裙,正用仅有的半块窝头喂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
她叫阿婉,是个普通的凡间女子,父母早亡,靠着给人缝补浆洗过活,却心善得很,见了受伤的流民总会分出些口粮,哪怕自己饿得眼冒金星。
应尧起初只是觉得她碍眼,仙凡殊途,他向来不愿与凡人有过多牵扯。可那日暴雨倾盆,破庙的屋顶漏得厉害,她竟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打坐的蒲团上,笑着说:“道长看着像贵人,可别淋坏了。”
他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看着她怀里紧紧护着的、已经湿透的孩童,心里那片万年冰封的湖,忽然裂开了道细缝。
后来,他帮她赶走了作祟的小妖,帮那座城镇平息了战火。她总缠着他,问天上的星星是不是真的有神仙住着,问昆仑墟的雪是不是终年不化。他从不回答,却会在她缝补衣裳时,悄悄用仙力帮她穿针;会在她夜里咳嗽时,留下一枚安神的符篆。
离别的那天,她送了他一块亲手绣的帕子,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两朵不知名的小蓝花。“道长,”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若是有下辈子,我……我还想再见你。”
他没回应,转身便踏云而去。仙凡有别,他是昆仑墟的大弟子,未来要继承师父的衣钵,怎能为一段尘缘绊住脚步?可那方帕子,他却悄悄收进了袖中,一藏便是三百年。
前殿的烛火摇曳,墨渊正对着一幅星图凝神细看。应尧躬身行礼:“师父。”
“后山的结界稳固吗?”墨渊头也未抬,指尖划过星图上的一道暗纹。
“回师父,已加固过,暂无异常。”
“嗯。”墨渊点了点头,忽然道,“你近来心魔渐显,可是有什么心事?”
应尧心头一凛,忙道:“弟子不敢,许是近日修行有些急躁了。”
墨渊终于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深邃:“仙途漫漫,最忌执念。你该知道,有些缘,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应尧沉默着低下头,掌心微微发烫。他知道师父指的是什么。三百年前,他私自为阿婉续了半世阳寿,虽未违反天规,却也动了不该有的恻隐。
“弟子明白。”
从师父殿里出来时,夜色已深。应尧站在昆仑墟的最高处,望着凡间的方向。那里灯火零星,像撒落在黑布上的碎钻。他知道,阿婉此刻应该早已嫁作凡人妇,生儿育女,安度着他为她续上的那半生岁月。
他曾偷偷看过她一次。在她及笄那年,嫁给了邻村一个老实的庄稼汉,婚礼很简单,她穿着红嫁衣,脸上带着羞涩的笑,眼里的光,比他见过的任何星辰都亮。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她本就该属于人间烟火,而非跟着他守着昆仑墟的清冷。
应尧从袖中取出那方帕子,帕子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上面的小蓝花却依旧鲜亮。他轻轻摩挲着绣线,指尖微凉。
“阿婉,”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风,“愿你一世安稳,再无疾苦。”
风吹过昆仑墟的石阶,带着药庐的清苦气息。应尧将帕子重新藏回袖中,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月光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知道,这段尘缘,注定只能深埋心底,像昆仑墟终年不化的冰雪,看着她在人间春暖花开,而他,守着这份遥不可及的念想,直到岁月尽头。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还是会想起那座破庙,那场暴雨,和那个笑着把外衣盖在他蒲团上的女子。想起她眼里的光,想起她那句“若是有下辈子”,心头总会泛起一阵细密的疼,像被针扎过似的。
可他是昆仑墟的大师兄,是墨渊上神最得力的弟子,他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
前路漫漫,唯有坚守。这或许,就是他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