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选中的理由?她曾是天才,尤其擅长机械构造与精密仪器的维护。“巴尔萨克”这个姓氏在发明创造领域一度是传奇。
白沙街疯人院需要她那双灵巧的手去操纵、修复那些非法获得的、被伪装成“先进治疗器械”,实则充满了非人道设计的、早已被国际法严禁的“仪器”。
电流刺激、脑部催眠与暗示装置、精神传感干预仪……图纸和设备上陌生的文字标识,一些来自东方或更隐秘的地方的符号让她明白这些器械的来路极其复杂和危险。
而她拒绝配合的代价是极其残酷的:强制注射各种成分不明的致幻药剂、精神抑制剂和刺激性药物,并被强行绑上那些冰冷的治疗台,切身体验那些“器械”的恐怖效果——
“为了让你更好地理解病人的痛苦,从而更有动力去‘帮助’他们修复这些工具”。
她的眼睛……就是在一次失败的“神经感官增强与精神抚平装置”实验后变成这样的。那次实验过程中她头痛欲裂,感觉大脑如同被千万根钢针同时搅动,眼前充斥着疯狂旋转的色彩和可怖的幻觉怪物。
整整一夜,她在地狱边缘挣扎翻滚。次日清晨,当她残余的意识回到残破的身体,模糊地看到镜中倒影时,那双令她母亲骄傲的绿宝石般的眼睛已不复存在,变成了如今这种令人不安的琥珀色。
眼角那道冰冷的伤痕则源于一次药物过量的悲惨后果。
多种不同药效的药物在她体内相互作用、冲突,引发了她一次最严重的药物性精神分裂症状。
在那个如同噩梦幻境的幻觉里,她被数不清的、滴着黏液的无形触手和尖啸的金属蜘蛛追赶。
为了“自卫”,她在一片混乱的幻觉中挣扎,猛地一头撞向了嵌满铁钉的加固病房门框……醒来时,她看到的便是镜中那道横跨眼角的狰狞伤口,以及旁边医生和护士冷漠、甚至带着一丝实验观察记录般兴趣的眼神。
那次以后,她脖颈右侧靠近锁骨的位置也留下了一道深刻的伤痕——那是她在幻觉中以为被巨型昆虫的螯牙撕咬喉咙而疯狂抓挠、撕扯所致。
至于手臂上缠绕的层层绷带,那不仅仅是旧伤,更多的是她清醒状态下,在精神被彻底压垮的深渊边缘,用随手找到的锐利物品在自己手腕、小臂上刻下的绝望痕迹。
那种清晰的、由自己掌控的物理痛楚对她而言,竟然是一种对抗精神崩解的、畸形而痛苦的慰藉。
在无数次自残被阻止后,他们终于学会了在她偶尔获得短暂活动空间时,提前给她缠上厚厚的“保护性”绷带。
十几天前的那场暴雨,成为了她命运的拐点。
或许是药物的剂量出了问题,或许是监管人员的疏忽,又或许是“院长”过于相信药物对她的控制力。
在那个雷霆交加的夜晚,卢娜斯竟然在药物副作用间隙获得了一丝极为短暂的、宝贵的清醒。
那清醒中凝聚的是数年积攒的仇恨、冰冷精确的计算以及源自巴尔萨克家族血脉的某种决绝和行动力。
她并非像小说里那样“侥幸逃脱”,而是策划了一场精心伪装的“病发”。她诱骗负责她的主要“医生”进入治疗室,用事先藏在袖子里的自磨尖的金属片……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他们的痛苦或者说罪恶。
随后是那个所谓的“院长”。看着他惊恐求饶的脸,卢娜斯心中毫无波澜,只有一种如同清除垃圾般的冷静。
利用房间里的仪器和固定带……完成了致命的“事故”。
没有尖叫,没有过多的挣扎,只有纯粹的物理终结手段。
最后,她找到了一些助燃物,洒满了充斥着罪恶和痛苦的房间,用沾血的双手颤抖着却异常稳定地点燃了火焰。
火光在她琥珀色的瞳孔中跳跃,那张苍白、带伤的脸在跃动的火焰映照下,冷漠得如同地府的法官。
她扯过一件洁白医生外袍,披在自己身上——染血的囚徒披上天使的外衣,这何其讽刺?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位披着光辉外衣、将罪人投入业火的堕落天使,是审判众生、伪善掩饰的撒但化身。
烈焰吞噬着实验室和她制造的修罗场,也将她不堪回首的过去部分付之一炬。
她在倾盆大雨中踉跄逃离,雨水冲刷着她身上的血迹,大部分是溅上的,刺骨的寒冷令她麻木的神经都感到一丝刺痛。
她不敢停留一秒,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或许只是不想再被抓回去机械地奔跑。
最终,在体力彻底透支、意识陷入黑暗前一刻,她被一户好心人家的灯光所吸引——一位独居的、眼神浑浊但充满怜悯的老妇人收留了她。
老妇人默默地为她换下湿透破败的衣物,给她穿上了这件老妇人年轻时珍藏的、已然过时但整洁温暖的米白色风衣和灰色羊绒衫,又细致地帮她的伤口重新包扎,缠上干净的绷带。
老妇没有问她的来历,没有探究她身上的伤疤和绷带下的秘密,只是偶尔在端来简单食物时,用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安静地、怜悯地看着她。
卢娜斯不理解这份恩惠,如同不理解命运为何对她既如此残酷又偶尔施舍一丝侥幸。但在深渊中挣扎太久的人,早已失去了思考和感激的能力。她只是沉默地接受了,像个木偶。
卢娜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放下贴在冰冷玻璃上的手。缠绕的绷带在微光下格外显眼。
“咔嚓!”
窗外又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光芒再次撕裂黑暗,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桌面上一样东西——一个信封。
她的目光被那封突兀出现的信吸引。她无声无息地起身,缓缓地、如同幽灵般一步一步走向桌边。
脚步轻得像怕惊动蛰伏的魔鬼。她低下头,琥珀色眼眸的视线落在信封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没有期待,只有深深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欧利蒂丝庄园……”她的声音很低,带着雨夜的潮湿和嘶哑。
这封来历诡异的信,正是昨天在那场同样猛烈的暴雨中,由一只羽毛黑亮得如同地狱信使般的乌鸦穿过狂风骤雨,异常执拗、近乎鲁莽地撞击她的窗棂后,被她捡到的。
信封上覆盖着凝固的暗红色火漆封口,上面清晰地印着一个诡异的印记——一个宛如红色血液凝结而成、融合了象征痛苦轮回与艺术的扭曲轮廓的缪斯印记。
信笺的边缘和落款处,也巧妙地融入了这同样不祥的红色印记。
它本身仿佛就散发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铁锈与……古老尘土的混合气息。
她记得里面的每一个字。它以一种近乎催眠的、不容置疑的口吻写道:
«迷途的灵魂,于苦痛中挣扎的羔羊,
汝之怨恨与渴望穿越了迷雾,抵达吾之耳畔。
欧利蒂丝庄园为汝敞开通天之路。
此处,一切执念皆获回应,一切渴望终得满足。
血缘的牵绊得以重连,未解之心结洞见真相,甚至……亡者亦可再临尘世。
凡踏足此门扉,参与这场神圣游戏者,必将得其所求。汝之伤痛得以抚平,沉疴得以消散,更有不菲之财富供汝驱策,助汝重获新生。
汝之过往,吾悉已知晓;汝之挣扎,吾尽收眼底。
抉择在于汝。于欧利蒂斯庄园,静候汝之……脚步。»
兄长……卢卡斯!他还活着?!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中炸开!
一些深埋在记忆角落里的、模糊不清的信息碎片忽然闪过脑海:似乎是在白沙街疯人院的无数个浑噩日子里,无意间听到某个巡房医生或许是对另一个护士?闲谈中提到过:
那个巴尔萨克家的年轻男孩,本来已被正式判处了绞刑,绞刑架都立好了,结果在处刑进行到一半、绞索都套上脖子的时候,戏剧性地被强行中止了!
似乎是由于某些更高层面的干预,有人提出了新的证据或有影响力的担保人出现……疑点……他们提到了“确实存在无法忽视的疑点”!这意味着什么?
还有老师……阿尔瓦·洛伦兹……亡者再临尘世?
理智告诉她这是荒谬的、不可能的挑衅!是魔鬼诱惑的低语!但内心深处……那颗早已被冻僵的心脏,似乎因为这封信中提到的两个名字而微弱地抽搐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的、灼热的疼痛从那里扩散开。
哥哥……曾经给予她温暖和力量的哥哥!是她灰色童年里唯一的阳光!是他教会她认识复杂的机械图纸,是他挡在那些嘲笑她“书呆子女孩”的人面前!
老师……那位在她失去父母后,给予她和哥哥庇护和教育的慈祥长者!他看哥哥的眼神……那份复杂、隐忍、无法言说的……情愫……那场最终毁灭了一切的灾难性争吵……
哥哥下落不明,虽然医生说“处刑中止”了,老师早已化作尘土……这是她在疯人院里支撑自己不去死的……最后一点点念想!
是他们,是她卢娜斯·巴尔萨克这个被彻底摧毁、精神与肉体都在永无止境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的行尸走肉……唯一还能称之为“在乎”的东西!
那比发丝还要纤细的亲情牵绊!那是她麻木灵魂上残留的最后一根能产生痛感的神经!
“等……等我……”她喉咙深处低低地、无比艰难地挤出几个音节,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桌缘的绷带,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哥哥……老……师……”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幽暗的漩涡在涌动,那是一种混合了疯狂希冀、死寂的执念和毁灭性冲动的复杂风暴。
她猛地拿起那封信,几乎是决绝地移到一旁的蜡烛火焰上。跳跃的黄色火苗贪婪地舔舐上精美的信纸,迅速将其吞没,化作灰烬和青烟。
信中的路线图早已被她如同烙印般深刻在脑海。
火焰的光芒再次跳跃在她异色的瞳孔中。那双眸子里不复存在任何少女时期的天真烂漫的光彩,有的只是堆积如山的倦怠、深入骨髓的厌弃、对终结的隐隐渴求……
以及,那被浓重的黑暗包裹着的、几乎难以察觉却又异常固执的最后一丝微弱光亮。
至于信中所承诺的“痛苦恢复”?她早已习惯了身体的每一处伤痛,它们已成为她存在的一部分。
“一大笔财富”?更是无稽之谈。这具躯壳里连泪水都已干涸,早已没有了为物质而欣喜的生理机能。
她只剩下这两个名字,是地狱深渊边缘唯一可供她驻足的岩石。是深渊在召唤她,还是她在追寻着沉沦之路上最后一丝可能的……答案?
她低声地、像是在宣告一个无法更改的宿命:
“无论你是天堂……还是地狱……无论这场‘游戏’需要流尽谁的鲜血……我……都必将赴约。”
“哪怕……最终迎接我的……是彻底的、永恒的……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