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从犯”

卢娜斯撑着那把沉重的黑伞，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塑，静静矗立在欧利蒂丝庄园那宏伟却破败不堪的巨门前。

暴雨如注，击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水珠从伞缘垂落，织成一道模糊视线的雨帘。

棕色的长卷发在狂风中凌乱地舞动着，几缕湿透的刘海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不时滑过琥珀色的眼眸。

米白色的风衣衣角在湿冷的空气里翻飞，雨滴毫不留情地打湿了她朴素的棕色皮靴，泥浆溅上靴筒。

手臂和脖颈上缠绕的白色绷带，在灰暗的雨幕和深色衣料的映衬下，格外刺眼，使她本就纤细脆弱的身形更显得支离破碎，仿佛一件历经重创后被勉强修复的昂贵瓷器——裂缝虽被掩盖，但那份破碎感却已深入骨髓。

精致却带着冷漠厌世的漂亮脸庞上，左眼那三四公分的斜长疤痕，如同一道深刻的否定符，昭示着美丽与毁灭的交织。

她微微抬头，视线穿透雨幕，打量着眼前这座传说中的庄园。

高耸的围墙爬满了枯萎的藤蔓和暗绿色的苔藓，尖顶的主楼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狰狞剪影。

哥特式的门窗大多破败凋零，破碎的彩色玻璃窗框像空洞的眼窝。

庄园整体散发着腐朽和破败的气息，即使隐约能窥见往昔镶嵌大理石廊柱或雕刻精美的石像鬼残留的奢华轮廓，也无法掩饰它此刻的荒凉与——死气。

“发生过火灾……”卢娜斯轻声低喃，声音微弱，却在雨声中异常清晰，像是古老墓穴中随风飘荡的悼亡诗，带着令人沉溺的虚无感。

她留意到某些墙壁上确实有大片熏黑的痕迹，但奇怪的是，这些焦痕似乎并未完全摧毁建筑的主体结构，反而像是……一场被精准控制、刻意留下的警告。

她稍稍歪了歪头，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伞柄，左眼疤痕在阴郁天光下显得更加深邃。

那双承载了无限疲惫与死欲的琥珀色眼眸里，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近乎天真的疑惑，轻得像梦呓：“……没开玩笑吗？”

破败如斯，甚至连门扇本身都因为岁月侵蚀和湿气朽烂，歪斜欲坠，像一张残缺的、随时会粉碎的邀请函。这地方，无论怎么看都与能够满足“任何愿望”、进行惊心动魄的“游戏”扯不上关系。

“……算了，”短暂的困惑被更深的麻木取代，那丝光亮再次熄灭。她认命般地低语，“……先试试吧。”

她缓缓伸出那只始终缩在袖口、缠着绷带的手。纤细、苍白、布满细碎伤痕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扇腐朽不堪、布满铁锈与湿滑青苔的巨大门扉。

冰冷。

刺骨的冰冷瞬间穿透薄薄的绷带，钻入骨髓。

紧接着——“轰！”

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声响，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剧烈震荡！眼前视野在触碰门板的瞬间彻底被黑暗吞噬！一片彻底、纯粹的虚无！

与此同时，她的脑海中炸开了清脆而尖锐的声音——如同成千上万片玻璃在高空同时迸碎！碎片裹挟着刺耳的余音直刺她灵魂深处，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卢娜斯闷哼一声，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

随即，黑暗褪去得如同它降临般突兀。

撕裂般的头痛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宁静。

雨声消失了。

冰冷的湿气消失了。

沉重的伞也消失了。

她站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里。

温暖。

这是她最直接的感觉。一种干燥的、带着壁炉松木燃烧气味和陈旧书籍墨香的暖意包围了她。

她身上的衣物干燥舒适，冰冷黏腻的感觉荡然无存。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干净，绷带依旧存在，但不再有湿冷的触感。

眼前是一个宽敞而略显拥挤的古老书房。高高的穹顶挂着华贵但落满灰尘的水晶吊灯，墙壁是深棕色调的木板镶嵌，两侧是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大木质书架，密密麻麻排列着无数厚重的、封皮颜色各异甚至有些卷边的书籍。

空气中漂浮着细小尘埃形成的金色光尘。一张宽大的、雕刻繁复的书桌占据了房间中央，上面摆放着黄铜天文仪、一叠泛黄的羊皮纸和一支镶嵌着红宝石的羽毛笔。

壁炉里跳跃着温暖却无声的火焰，仿佛隔绝了现实世界的热量传播方式？，照亮了铺着深色波斯地毯的地板。

而她并非独自一人。

在书桌后面，壁炉火光勉强照亮轮廓的地方，静静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一个女人？……或许应该说是，类人的存在。

她的上半身确实符合人类女性的特征，身着裁剪合体的黑色裙装，勾勒出妖娆的曲线，甚至戴着同色系的蕾丝手套。

然而，她的脸上覆盖着一个造型奇特的“夜莺”面具——以某种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材质铸造，形似鸟首，眼部是深邃的空洞，鸟喙微张，两侧延伸出精致的羽毛形状装饰。面具之下，无法窥见任何真实容貌，只有彻底的黑暗。

面具之外，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衣袖”——那根本不是布料，而是由无数根闪耀着暗哑光泽的黄色羽毛紧密编织而成，宽大而蓬松，垂落至腰间，随着她的轻微动作而微微颤动，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更令人心悸的是她的下半身。从腰部开始，那华丽的裙装就彻底变了样——一双覆盖着与“衣袖”同种黄色长羽的鸟类腿爪稳稳地站着。

那腿爪强壮，覆盖着细密的鳞片，锐利的趾爪紧扣着地毯，与上半身的优雅人形形成了惊悚的反差。

那裸露的、不属于人类的手，在炉火光晕下，泛着一层非人的、如同玉石或金属般的冰冷光泽。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在此等待了卢娜斯……无数个世纪。时间在这个存在身边似乎失去了意义。

她背后的墙壁上，一个巨大的暗黄色徽记散发着微弱但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依旧是那个扭曲的缪斯印记，只是变成了更加内敛、更加古老的黄色，宛如凝固已久的蜂蜡。

那……生物，开口了。

声音出乎意料地清脆悦耳，如同夜莺啼鸣的精华部分被强行提炼凝固成话语，然而这清脆之下却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睥睨一切的高傲与淡然：

“卢娜斯·巴尔萨克小姐，”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地敲打在书房的寂静空气中，“欢迎您来到欧利蒂丝庄园。”

卢娜斯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又恢复成那副仿佛抽离了生命力的样子。

她没有开口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依旧死寂一片，似乎在努力消化着刚才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头痛和环境的急剧转换带来的恍惚感。

“夜莺小姐”似乎毫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着，那清冷的声线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尾音，仿佛蛇的信子在轻颤：

“您可以称呼我为夜莺小姐。”

“既然您选择踏入此地，便足以证明那封信函中的‘许诺’……成功拨动了您内心那根沉寂已久的弦。”她的语调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足以让您不惜背负‘未知’，再度启程。”

她的目光，尽管无法透过面具的空洞眼睛被确切看到，但卢娜斯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视线的重量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扫过她手腕和脖颈上的绷带以及眼角的伤疤时，空气中仿佛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夜莺小姐”优雅，或者说，以她这种形态所能展现出的最大优雅地向前迈了一步，那双覆盖着黄羽的鸟爪在地毯上留下轻微而无声的凹陷。

她离得更近了，那股无形的、非人的冰冷气息也愈发清晰地传来。

“能汇聚于此的灵魂，”她的声音一字一顿，如同小小的冰锥，精准地刺向卢娜斯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无一不被‘欲望’的枷锁禁锢……被‘执念’的丝线所牵引……”她停顿片刻，仿佛刻意要让这些词句的重量沉淀下去，“血脉的重逢……或是离散……”

“尘封真相的钥匙……与迷雾的终结……”

“生死的权柄……命运的倒转……”

“以及……”那清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笑意，“血肉苦痛的解脱……或是精神的……安眠……”

卢娜斯的心脏在那几个特定单词出现的瞬间，重重地坠了一下，她的手指在袖口内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夜莺小姐”的金色面具在壁炉火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面具上那空洞的眼部似乎透出一种洞察一切的深邃感，让人莫名觉得她那张隐藏在黑暗后的脸上，此刻正挂着一个意味深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庄园将为您提供必需的庇护之所，”她继续宣告般地说道，“食物，饮水，洁净的衣物……凡属生存所需，皆可得享。对于您那饱受摧残的身体……我们亦可提供适当的‘药物’与‘调养’。”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词的发音。

当“药物”和“调养”传入耳中，卢娜斯的神经瞬间紧绷！

白沙街疯人院的记忆如同跗骨之蛆般猛地啃噬上来——注射器的冰冷触感、强制灌下的苦涩液体、医疗器械令人作呕的嗡鸣与刺痛、幻觉中无穷尽的可怕景象……

她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呼吸出现了一刹那的凝滞，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强烈厌恶让她几乎想要后退。

她的手指在袖子里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麻木。

“同时，”夜莺小姐似乎并未察觉到卢娜斯那转瞬即逝的巨大情绪波动，“您亦非孤军奋战。庄园会为您安排共同参与这场‘游戏’的……‘伙伴’。”

她吐出的“伙伴”一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仿佛在谈论一群工具。“希望你们能……”她的尾音微妙地扬起，带着一丝虚假的祝福意味，“……合作愉快。”

听到“伙伴”这个词，卢娜斯原本混乱的心绪反而沉淀了一些。厌恶警惕的浪潮被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理性取代。

不止我一个被选中……琥珀色的眼瞳里死气沉沉的湖泊终于泛起一丝涟漪，不再是对痛苦的麻木，而是某种了然。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终于发出了踏入这个“书房”后的第一个声音，平静、淡漠，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伙伴……？”第一个词带着一点轻微的、或许是嘲讽或许是好奇的尾音。“看来被这份‘邀请’吸引的迷失灵魂，不止我一人。”

她略作停顿，语气变得更加肯定，像是在进行逻辑推理，“那么，我是否也如同舞台上的演员……有着特定的‘代号’？或者更贴切地说……‘职业’？”

夜莺小姐面具下的头颅似乎微微偏侧了一瞬，那带着尾音的清冷嗓音里流露出一丝……近乎赞许的意味？或者只是因为看到了预期中的反应而感到满意。

“当然，卢娜斯小姐，”她的声音似乎都柔和了一分，“命运垂青的……受邀请者，自然不止您一位。是内心深处那永不止息的‘欲望’与刻骨铭心的‘执念’，如同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驱动着每一个灵魂来到此地。”

她的目光再次凝注在卢娜斯缠着绷带的手臂上，“至于您的‘职业’……自然是——‘从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