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山的云雾是有灵性的。
它们不像凡尘的雾那样滞重浑浊，而是带着三分仙气、七分缥缈，如轻纱般缠绕在七十二峰的腰际，晨起时随第一缕天光漫过玉阶，黄昏时伴最后一抹残阳沉入云海，连风拂过都带着草木与灵泉的清冽，仿佛天地初开时的气息，从未被俗世惊扰。
今日的长留山却有些不同。
往常寂静的山门外，此刻竟排起了蜿蜒如长龙的队伍。从山脚到半山腰的接引台，黑压压的人群攒动着，大多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男女，也夹杂着几个眉眼沧桑的成年人。他们衣衫各异，有锦缎华服的世家子弟，有粗布麻衣的山野少年，共同点是眼中都燃着一簇火——对仙途的憧憬，对长生的渴望，或是对命运的不甘。
今天是长留山百年一度的开山收徒日。
三界之内，谁不知长留是修仙正道的翘楚？谁不慕长留掌门白子画的威名？那可是活了近千年的上仙，修为深不可测，容貌清冷绝尘，据说一根手指就能翻覆云雨，却偏偏性子淡漠如冰，万年不变地守在那座孤高的绝情殿上，仿佛世间万物皆入不了他的眼。
能入长留已是幸事，若能被哪位上仙看中收为弟子，更是一步登天。是以，哪怕山门前的测灵石十有八九会让人失望，仍有无数人从五湖四海赶来，赌上自己仅有的灵根与运气。
人群的最末端，一个瘦小的身影被挤得东倒西歪。
花千骨死死攥着怀里的粗布包袱，里面只有一件换洗衣裳和半块干硬的麦饼。她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浅灰布裙，裙摆处还打了个不太明显的补丁，头发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她的皮肤是健康的浅褐色，那是常年在田间劳作被日头晒出来的颜色，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被山涧清泉洗过，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高耸入云的山门，里面藏着的倔强比周围任何人都要深。
“小丫头，看你这模样，是从哪个山沟沟里跑出来的？”旁边一个穿着青色绸衫的少年嗤笑一声，刻意往旁边挪了挪，像是怕被她身上的“土气”沾染，“长留收的可是有灵根的奇才，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
花千骨抿了抿唇，没说话。她从蜀地南边的一个小山村来，村子里的人都说她是“克星”——娘生她时难产去了，爹在她十岁那年上山砍柴摔断了腿，没多久也跟着去了。村里人嫌她晦气，把她赶到了村外的破庙里，若不是三年前一位云游的道长路过，摸着她的头说“此女灵根通透，可惜被浊气所困，若有机缘入仙门，或可逆天改命”，并留下这块据说能引动灵根的普通玉佩，她恐怕早就饿死在那个冬天了。
道长说，长留山是她唯一的机会。
所以她攒了半年的口粮，一路乞讨，走了三个多月，才终于站在了这里。她不能被人嘲笑几句就退缩。
队伍缓缓前移，前面不时传来或喜或悲的呼喊。有的少年按上测灵石，石头立刻发出柔和的蓝光，引得周围一片惊叹；有的手按上去半天，石头依旧莹白如旧，只能垂头丧气地被弟子引到另一侧，等待他们的是下山的路。
花千骨的心越跳越快，手心全是汗。她悄悄摸了摸胸口，那枚玉佩隔着粗布贴着肌肤，带着一丝微凉的暖意，仿佛在给她鼓劲。
“下一个。”
负责测试的是位身着长留弟子服的青年，眉目清俊，语气却带着几分不耐——从清晨到午时，他已经重复这句话上千遍了。
花千骨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快步走到测试台前。那是一块半人高的玉石，通体莹白，表面流淌着淡淡的光晕，正是传说中的测灵石。她抬头望了一眼青年，小声道：“弟子花千骨，求测灵根。”
青年瞥了她一眼，见她衣衫普通，不像有什么背景，便淡淡道：“手放上去吧。”
花千骨依言伸出手。她的手指不算纤细，甚至因为常年干活带着薄茧，此刻微微颤抖着，轻轻按在了冰凉的测灵石上。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周围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她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测灵石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连一丝微光都没有。
青年皱了皱眉：“行了，下一个。”
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嗤笑，正是刚才那个青衫少年带起来的。“我就说嘛，乡下来的，哪有什么灵根……”
花千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眶也热了。怎么会这样？道长明明说她有灵根的……她不甘心，手指用力按了按，几乎要嵌进石头里。就在她准备收回手，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时，测灵石突然“嗡”的一声震颤起来！
先是一点微弱的红光，像烛火般在石头深处亮起，随即迅速蔓延，不过眨眼间，整块测灵石就被耀眼的红光包裹，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更惊人的是，红光之中，竟有金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游走，盘旋着向上攀爬，最终在顶端凝聚成一条模糊的龙形虚影，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
“这……这是……”青年弟子惊得猛地后退一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手里的登记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周围的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天哪！这是什么异象？”
“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测灵石这样反应！”
“这丫头……难道是什么百年难遇的奇才？”
青衫少年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再也说不出半个嘲讽的字。
花千骨也懵了，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红光金龙，直到手腕被人轻轻拉住才回过神。拉她的是位年长些的弟子，神色恭敬又带着激动：“小友，随我来。”
她被半扶半引着穿过人群，那些原本带着嘲讽或轻视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震惊、好奇，甚至还有几分敬畏。她低着头，心脏依旧跳得飞快，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穿过层层回廊，绕过栽种着千年古松的庭院，脚下的石阶越来越干净，空气中的灵气也越来越浓郁，甚至能闻到淡淡的、类似檀香的味道。最后，他们停在一座宫殿前。
宫殿建在山巅，俯瞰着整个长留山景，云雾在殿脚缭绕，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殿门上方悬着一块牌匾，上书三个清冷的篆字——绝情殿。
“你在此等候，掌门随后就到。”年长弟子恭敬地说了一句，便躬身退下了。
花千骨独自站在殿前，看着这座空旷寂静的宫殿，心里有些发怵。掌门？难道是……白子画？那个传说中无所不能、却也冷漠无情的上仙？
她正胡思乱想，殿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白衣身影从殿内走出，缓缓站定在她面前。
花千骨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那人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衣，没有任何装饰，却比她见过的最华美的绸缎还要夺目。墨发如瀑，仅用一根白玉簪束起，面容俊美得不像凡人，眉眼清冷，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淡漠。他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让人觉得遥远而神圣，不敢有丝毫亵渎之心。
这就是白子画。
花千骨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低下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抬起头来。”
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石相击，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花千骨依言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那双眼瞳是极浅的颜色，像凝结的寒冰，又像最深的夜空，看不出任何情绪，却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你叫花千骨？”白子画问道。
“是……是的，上仙。”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白子画的目光落在她按过测灵石的那只手上，淡淡道：“纯阴灵根，被浊气所封，方才测灵石才会迟滞。这种灵根，千年难遇，修行起来事半功倍，但也极易招惹邪祟，引来劫难。”
花千骨听不懂什么纯阴灵根，只抓住了“劫难”两个字，心里一紧。
“留在绝情殿，做我的弟子。”白子画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花千骨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做他的弟子？那个三界敬仰的白子画，要收她这个“克星”做弟子？
“怎么？不愿意？”白子画微微挑眉。
“愿意！弟子愿意！”花千骨连忙点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却是喜极而泣。
白子画看着她掉眼泪，眼中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是转身走进殿内：“进来吧。从今日起，每日卯时起修炼，亥时歇息。先从《基础心法》学起。”
花千骨连忙擦干眼泪，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绝情殿内比她想象中还要空旷，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有几株绿意盎然的植物，角落里放着一张石桌，两把石凳，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还有一种清冷的、属于白子画的气息。
白子画坐在石桌旁，面前放着一杯清茶，雾气袅袅。他递给她一本泛黄的古籍，封面上写着“基础心法”四个古朴的字。“先背熟，有不懂的再来问我。”
“是，师父。”花千骨双手接过古籍，指尖触碰到书页的瞬间，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流，她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体清隽，像是……像是白子画写的。
她偷偷抬眼，见白子画正闭目养神，侧脸的轮廓在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许，不再像刚才那般遥不可及。她的心莫名一安，抱着古籍走到殿外的石阶上坐下，认真地读了起来。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她的发顶，也落在远处白子画静立的身影上。绝情殿的风带着桃花的清香，轻轻拂过，卷起几片落在地上的花瓣。
花千骨不知道，她这一坐，便坐进了一场跨越三生的劫难里。她更不知道，此刻在她看来冷漠疏离的师父，心中那片万年冰封的湖面，已被她这颗突然闯入的小石子，漾开了第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而在长留山的另一端，一处种满了薰衣草的庭院里，紫薰浅夏正凭栏而立。她一身紫衣，容貌绝美，手中把玩着一串玉珠，目光却穿过层层云海，落在绝情殿的方向。
“纯阴灵根……”她轻声呢喃，语气复杂，“白子画，你收了个好徒弟啊。”
千年来，她看着他孑然一身，守着长留，守着苍生，以为他会永远这样下去。可这个叫花千骨的丫头，带着那样惊世骇俗的灵根异象闯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她隐隐不安。
她转身回到屋内，桌上放着一面水镜，里面映出花千骨在绝情殿石阶上背书的模样，小小的身影，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紫薰浅夏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无论如何，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她守护了千年的东西。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七杀殿，却是另一番景象。
殿内阴森幽暗，烛火摇曳，映照著壁画上狰狞的鬼神图案。杀阡陌斜倚在王座上，他穿着一身繁复的红衣，长发随意披散，容貌比女子还要艳丽几分，只是此刻，那双勾魂夺魄的凤眸里，却满是冰冷的戾气。
他面前的石台上，放着一幅画卷，画中是位眉眼温柔的少女，与他有七分相似。
“尊上，”一个黑衣人跪在殿下，声音嘶哑，“查到了。十方神器中，卜元鼎主生死轮回，或许……或许能寻回琉夏姑娘的残魂。”
杀阡陌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他抬手抚上画卷中少女的脸颊，声音低沉而带着颤抖：“琉夏……我的好妹妹……”
多年前，妹妹为了追随那个所谓的“正道”无垢上仙，最终却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这些年，他执掌七杀，杀戮无数，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让妹妹复活。
“十方神器……”杀阡陌缓缓站起身，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不管是谁挡着，本君都要拿到手。”
他的目光穿透殿门，望向长留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听说长留藏着流光琴？正好，就从那里开始吧。
而此时的花千骨，刚背会第一段心法。她抬起头，看到白子画正站在殿外的桃花树下练剑。白衣翻飞，剑光如练，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优雅，仿佛不是在练剑，而是在跳舞。阳光透过花瓣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美得像一幅画。
她看得有些痴了，心里悄悄想：有这样一位师父，真好。
她不知道，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很快就会被三界的风雨打破。她更不知道，她与这位白衣上仙的缘分，早已在三生石上刻下，注定要历经血与火的考验，爱与恨的纠缠，才能换来最终的圆满。
长留山的云雾依旧缥缈，只是这一次，它们缠绕的，不仅是山峰，还有一场刚刚开始的，横跨三世的情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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