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殿的晨露总是比别处更凉些。
卯时的钟声刚在长留七十二峰间荡开第一圈余韵,花千骨就已经捧着那本《基础心法》站在了殿外的空地上。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尽,沾在她的发梢眉尖,凝成细小的水珠,冷得她打了个轻颤,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昨日拜师时的激动劲儿还没完全褪去,心头那点小心翼翼的雀跃,混着对未来的茫然,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总在不经意间蹦跶几下。她偷偷抬眼望向殿内,石桌旁的白衣身影已经端坐良久,晨光透过窗棂斜斜落在他身上,将那袭素白的衣袂染成淡淡的金,连他垂眸时落在书页上的睫毛,都像覆了层碎光。
“师父。”她轻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殿宇间显得格外清晰。
白子画抬眸,目光落在她冻得微红的鼻尖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进来。”
花千骨连忙应声,低着头快步走进殿内,规规矩矩地站在石桌旁。她原以为第一天会先学些吐纳运气的法门,却见白子画从袖中取出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簪,递到她面前。
“此为‘断念’,”他声音平淡,“既是佩剑,亦是法器。你灵根特殊,需以法器护持,方能稳住体内灵气。”
花千骨愣了愣,伸手接过玉簪。触手温润,簪身上刻着细密的云纹,尾端隐有寒光,显然不是寻常饰物。她虽不懂法器的品阶,却也看得出这玉簪绝非俗物,一时间竟有些无措:“师父,这太贵重了……”
“既入我门下,便配得上它。”白子画打断她的话,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先学御剑之术。你根基尚浅,需从认主开始。”
他起身走到殿外的空地上,抬手示意她跟上。花千骨连忙攥紧断念簪,亦步亦趋地跟着,心里却七上八下——她连剑都没碰过,更别说踩着剑飞了。
白子画似乎看穿了她的紧张,指尖轻捻,一道柔和的白光落在断念簪上。原本静静躺在她掌心的玉簪突然腾空而起,悬在半空中微微震颤,像是在回应什么。
“以心神感应,让它认你为主。”他站在一旁,声音清冷如月华,“闭目,凝神,摒弃杂念。”
花千骨依言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基础心法》里关于“人器合一”的描述。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心神沉入体内,去寻找那股据说能与法器相连的“气”。可越是着急,心就越乱,脑子里一会儿是村里人的指指点点,一会儿是路上遇到的风雨,连带着悬在半空的断念簪都开始左右摇晃,像是不耐烦了。
“杂念太多。”白子画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点,“想想山间清泉,想想崖上孤松,静而后能安。”
山间清泉……花千骨想起家乡后山那条常年不涸的小溪,溪水叮咚,映着蓝天白云,无论刮风下雨,都只是静静流淌。她试着将心神沉浸在那片清澈里,果然,心头的躁动渐渐平息了些。
就在这时,掌心突然传来一阵温热。她猛地睁开眼,只见断念簪已经落在她手中,簪身上的云纹泛起淡淡的白光,像是在亲昵地蹭着她的指尖。
“成了?”她惊喜地抬头,眼里亮晶晶的。
白子画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他抬手召来自己的佩剑“横霜”,那柄通体银白的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稳稳落在他脚边。“看好了。”
话音未落,他足尖轻点,人已轻盈地落在横霜剑上。白衣在晨风中舒展如蝶翼,长剑载着他缓缓升空,绕着绝情殿的桃花树转了一圈,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花千骨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断念簪都快攥出汗了。原来这就是御剑飞行?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能看到云朵从身边飘过,能俯瞰整个长留山的景色……她的心跳又开始加速,这一次,是满满的向往。
“你来试试。”白子画落下身形,横霜剑温顺地悬在他身侧。
花千骨咽了口唾沫,学着他的样子将断念簪往地上一送。玉簪“嗡”的一声变长,化作一柄三尺长剑,剑身莹白,与横霜剑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显纤细。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刚要踩上去,断念剑却像是故意捉弄她似的,突然往旁边一歪。
“哎呀!”她惊呼一声,踉跄着差点摔倒,幸好及时抓住了旁边的桃树。
断念剑在她脚边转了两圈,像是在偷笑。
花千骨又气又窘,脸颊通红。她瞪着那柄不听话的剑,刚想再说什么,就听到白子画的声音:“法器如镜,映人心境。你越是慌乱,它便越是顽劣。”
她抬头望去,见白子画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抓着桃树的手上。那双手因为常年劳作带着薄茧,此刻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他沉默片刻,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一种清冽的草木气息,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花千骨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心脏“咚咚”狂跳起来,连呼吸都忘了。
“放松。”白子画的声音就在耳边,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感受它的存在,像信任自己的手脚一样信任它。”
他的手带着她的手,轻轻放在断念剑的剑柄上。一股温和的灵力顺着他的指尖传来,缓缓流入她的体内,再从她的掌心注入剑身。原本顽劣的断念剑渐渐平静下来,剑身的白光变得柔和而稳定。
“试着抬起脚。”
花千骨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跟着他的指引。当脚终于稳稳地踩在剑身上时,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竟然真的站上去了!
“很好。”白子画松开手,后退半步,目光落在她身上,“再试试往前移一寸。”
有了刚才的成功,花千骨胆子大了些。她屏住呼吸,试着用意念驱动断念剑。剑身微微一晃,真的往前移动了一小步!虽然幅度小得可怜,却足以让她欣喜若狂。
“师父!我动了!我真的动了!”她激动地回头,想要分享这份喜悦,却正好撞进白子画的眼眸里。
晨光恰好落在他眼底,那片原本清冷如寒冰的浅瞳,此刻竟像是融了点暖意,虽淡,却真实存在。他看着她,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花千骨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刚才还满满的喜悦,突然就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她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他,连带着断念剑都晃了晃,差点又把她摔下去。
“专心。”白子画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柔和从未出现过。
花千骨连忙收敛起心神,继续练习。只是不知为何,刚才被他握住手腕的地方,总觉得暖暖的,连带着心里也像揣了团小火苗,烧得她脸颊发烫。
一上午的时间就在磕磕绊绊的御剑练习中过去了。花千骨摔了七八次,膝盖都磕青了,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反而因为每次摔倒时,白子画虽不言语,却总会在她快要撞到石头时,用一道无形的屏障护住她而感到一阵隐秘的欢喜。
午时,负责送饭的弟子送来两素一汤。花千骨早就饿了,捧着白瓷碗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对面的白子画。他吃饭的样子都透着一股清冷,动作优雅,细嚼慢咽,仿佛吃的不是寻常饭菜,而是琼浆玉露。
“师父,您每天都待在绝情殿吗?”她忍不住好奇地问。
“嗯。”白子画淡淡应了一声,“长留事务,多由几位长老打理。”
“那您……不觉得无聊吗?”花千骨小声问。她觉得这绝情殿虽然好看,却也太安静了,除了风声和偶尔的鸟鸣,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白子画抬眸看了她一眼:“修行者,当耐得住寂寞。”
花千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说话。她偷偷想,若是能一直这样,每天跟着师父学剑、读书,就算寂寞,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下午学的是符咒。白子画取来朱砂和符纸,亲自示范。他的手指修长,握着毛笔的姿势都格外好看,几笔下去,一张简单的清心符就画好了,符纸在空中微微一荡,散发出淡淡的金光。
“画符需心诚,意到笔到。”他将笔递给她,“先从清心符开始,画到能引动金光为止。”
花千骨接过笔,学着他的样子蘸了朱砂,在符纸上落下第一笔。可她的手实在太抖了,原本该圆润的弧线画成了折线,该挺直的竖线歪歪扭扭,画出来的符咒歪七扭八,别说引动金光了,看着都像是小孩子的涂鸦。
她有些泄气,把笔往桌上一放,小声嘟囔:“好难啊……”
白子画没说话,只是拿起她画废的符纸,指着上面的笔画:“这里运笔太急,灵力外泄;这里停顿太久,气脉不畅。”他拿起另一张符纸,握住她的手,带着她重新画。
他的手比她的大很多,稳稳地包裹着她的手,力道适中。花千骨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还有那股随着笔尖流淌的、温和而强大的灵力。她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这份难得的亲近。
这一次,符纸上的笔画虽然依旧不算完美,却比刚才规整了许多。画完最后一笔时,符纸微微一亮,虽然只有一瞬间,却真切地闪过一丝微光。
“成了!”花千骨惊喜地抬头,正好对上白子画低头看来的目光。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看到他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浅浅阴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剩下他眼中的自己,和自己狂跳的心脏。
白子画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多练几遍。”说完,便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的云海,不知在想些什么。
花千骨的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说不清的慌乱。她刚才……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接下来的时间,她不敢再分心,一笔一划地认真练习。直到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她才终于画出一张能稳定散发光芒的清心符。
“师父,您看!”她举着符纸跑过去,像献宝一样递到他面前。
白子画转过身,目光落在符纸上,微微颔首:“尚可。今日就到这里,回去休息吧。”
“是,师父。”花千骨应着,心里却有点舍不得。她捧着自己画的符纸,一步三回头地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那是绝情殿偏殿的一间小屋,里面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显然是特意为她收拾出来的。
“师父,晚安。”她站在门口,小声说道。
白子画“嗯”了一声,已经重新坐回石桌旁,拿起了一卷古籍。
花千骨推门进屋,关上门的瞬间,脸上的红晕才慢慢褪去,心里却依旧像揣着蜜一样甜。她将那张清心符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又摸了摸断念剑,嘴角忍不住向上扬。
原来,有师父的感觉,是这样的。
而此刻的殿外,白子画放下了手中的古籍。他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上的字迹。刚才握着那只小手的触感,还有她抬头时眼中亮晶晶的光,像两颗小石子,在他沉寂了千年的心湖里,又漾开了几圈涟漪。
他活了近千年,早已习惯了孤独,也以为会永远孤独下去。长留掌门的身份,三界安危的重担,让他必须斩断所有尘缘,心如止水。可这个突然闯入的小丫头,带着一身烟火气,笨拙地、执拗地闯进他的世界,像一缕强行挤进来的阳光,让他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有些无所适从。
“孽缘……”他低声呢喃,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叹息。
他抬手一挥,一道结界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绝情殿。这是他千年来第一次在殿外布下结界,不为防备外敌,只为……让那间小屋里的呼吸声,能更清晰地传进他的耳中。
夜色渐深,花千骨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她踩着断念剑,跟着师父在云端飞行,笑得格外开心。而绝情殿的主殿里,白衣身影依旧端坐,只是那双清冷的眼眸里,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与此同时,长留山脚下的一处茶馆里,一个穿着青衫的书生正临窗而坐。他手中把玩着一枚小小的骨头哨子,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目光望向云雾缭绕的长留主峰。
“花千骨,白子画……”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哨音清越,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这第一颗棋子,总算落定了。”
窗外,一轮弯月悄悄爬上夜空,清冷的月光洒在长留山上,为这座仙山镀上了一层银辉。绝情殿的桃花在夜色中静静绽放,无人知晓,那花瓣飘落的轨迹里,早已刻下了三生三世的羁绊。
而在七杀殿深处,杀阡陌正对着一面水镜,镜中映出的,正是花千骨在绝情殿练习御剑的身影。他看着那个笨拙却倔强的小丫头,又看了看旁边白衣胜雪的白子画,凤眸微微眯起。
“有点意思。”他指尖轻抚过镜中花千骨的脸,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和我家琉夏,倒有几分像……”
他身后的黑衣人低声道:“尊上,长留的流光琴由笙箫默上仙看守,此人虽看似闲散,修为却不容小觑。”
杀阡陌嗤笑一声,收回目光:“一个笙箫默而已,本君还不放在眼里。传令下去,三日后,动手。”
黑衣人领命退下,殿内重新陷入寂静。杀阡陌再次看向水镜,镜中的花千骨正因为终于能御剑前行半丈而欢呼雀跃,脸上的笑容比殿外的桃花还要灿烂。他的眼神微微柔和了一瞬,随即又被冰冷的执念覆盖。
无论这丫头是谁,只要挡了他复活妹妹的路,他绝不手软。
夜风吹过七杀殿的殿顶,带着血腥与戾气,与长留山的清雅截然不同。而这两股看似遥远的气息,却已在冥冥之中,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一场围绕着绝情殿里的师徒,围绕着十方神器,围绕着爱与恨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只是沉浸在初入仙门喜悦中的花千骨,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道,明天卯时,她还要早起,跟着师父学剑。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