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山的晨雾还未散尽时,测灵石前的异象已如长了翅膀般传遍了七十二峰。
负责登记新弟子的偏殿里,几位长老正围着昨日的记录册争论不休。为首的玄真长老手指重重叩在“花千骨”三个字上,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纯阴灵根本就罕见,测灵石现金龙红光,这等异象百年难遇!掌门竟直接将人带回了绝情殿?”
旁边的素心长老叹了口气,指尖捻着佛珠:“掌门自有考量。那丫头虽看着不起眼,眼底的韧劲却非寻常孩童所有,或许真是块璞玉。”
“璞玉?我看是祸根!”另一位脾气急躁的烈阳长老猛地一拍桌子,“纯阴体引邪祟,当年……”他话说一半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忌讳,脸色沉了沉,“总之,让这等异类留在掌门身边,不妥!”
几人正争执不下,殿外传来一阵轻咳,笙箫默摇着一把玉骨折扇慢悠悠走进来。他一身月白长衫,嘴角总挂着三分慵懒的笑,与长留弟子严谨肃杀的模样格格不入,却没人敢轻视——他是白子画的师弟,修为深不可测,更是掌管长留礼乐与秘境的上仙。
“几位长老又在为哪个小娃娃费神?”笙箫默折扇轻点掌心,目光扫过桌上的册子,“哦?花千骨?倒是个有趣的名字。”
玄真长老见他来了,忙起身道:“笙箫上仙来得正好!那花千骨的灵根异象太过诡异,掌门将她收在绝情殿,怕是……”
“怕是要坏了长留的规矩?”笙箫默挑眉轻笑,“师兄千年不纳徒,如今好不容易捡了个徒弟,你们倒先替他操起心来。测灵石从不说谎,那丫头若真是祸根,师兄岂会看不出来?”
他走到窗边,望着云雾深处的绝情殿方向,折扇轻轻一合:“放心吧,师兄心里有数。倒是你们,忘了今日要带新弟子去藏书阁选心法?再磨蹭,太阳可要晒屁股了。”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终究还是按捺下疑虑。笙箫默虽看似散漫,却最懂白子画的心思,他既这么说,想必是有道理的。
而此时的绝情殿,花千骨正对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发愁。
昨日练御剑时摔了跤,虽有白子画的灵力护着没伤筋动骨,膝盖还是青了一大块。今早她刚起身,就见石桌上摆着个药碗,药香清苦,显然是白子画特意准备的。
“师父,这药……”她捏着鼻子,看着碗里浓稠的药汁,实在没勇气喝下去。
白子画正在擦拭横霜剑,闻言头也不抬:“活血化瘀的,喝了。”
“可是它好苦……”花千骨小声嘟囔,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
白子画动作微顿,侧目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皱着眉头,鼻尖皱成一团,眼里满是抗拒,倒比昨日练剑时鲜活了几分。他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了过去。
花千骨疑惑地打开,里面竟是几颗晶莹剔透的冰糖,裹着薄薄的糖纸,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喝了药,含一颗。”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没了刚才的强硬。
花千骨眼睛一亮,立刻端起药碗,捏着鼻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苦涩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她龇牙咧嘴地刚要吐舌头,就被一颗冰糖塞进了嘴里。
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驱散了药味的苦涩,连带着心里都甜丝丝的。她含着糖,偷偷看了白子画一眼,见他已重新低下头擦剑,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原来师父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
上午的课业是打坐练气。白子画让她坐在殿外的桃树下,自己则在不远处的石台上闭目调息。花千骨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努力按照《基础心法》的口诀引导体内的灵气。
可她毕竟是初学,灵气在经脉里走走停停,时而卡在某处,让她疼得龇牙咧嘴;时而不受控制地乱窜,让她浑身发痒。她偷偷睁眼,见白子画依旧静坐着,仿佛入定了一般,便忍不住小动作多了起来——一会儿揪揪身边的草叶,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心思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心不静,则气不顺。”
清冷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花千骨吓得一哆嗦,连忙闭上眼睛,装作认真打坐的样子,耳朵却悄悄红了。她怎么忘了,师父修为那么高,她这点小动作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灵气在体内又乱闯了一阵,她正疼得额头冒汗,忽然感觉到一股温和的灵力从头顶注入,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引导着她体内的灵气按口诀运行。经脉里的滞涩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洋洋的舒适。
她知道,是白子画在帮她。
她不敢睁眼,只默默感受着那股灵力的流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她想,若是能一直这样,被师父的灵力护着,就算让她坐一整天,她也愿意。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灵力悄然退去。花千骨缓缓收功,只觉得神清气爽,连之前膝盖的酸痛都减轻了不少。她睁开眼,见白子画已经起身,正站在桃树下望着远处的云海。
“师父,谢谢您。”她小声说道。
白子画回头看了她一眼:“气感已生,以后每日辰时打坐一个时辰。”
“是!”花千骨用力点头,心里甜滋滋的。
下午,白子画要处理长留事务,让她自己在殿内练习符咒。花千骨捧着符纸和朱砂,坐在石桌旁认真描画。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上,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与殿内的寂静融为一体。
画到第五十张时,她终于画出了一张能持续散发金光的清心符。正想欢呼,却听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探头望去,见一个穿着紫衣的女子站在殿门口,容貌极美,眉眼间却带着几分疏离的傲气。
“你就是花千骨?”女子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花千骨不认识她,连忙起身行礼:“弟子花千骨,见过上仙。不知上仙驾临,有失远迎。”
女子走进殿内,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像是在打量什么物件。她的目光落在石桌上的符纸上,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这就是白子画教出来的徒弟?画张清心符都要废这么多纸?”
花千骨的脸一下子红了,攥着符纸的手紧了紧,却不敢反驳。她能感觉到这位上仙身上的气息很强,比她见过的任何弟子都要强大。
“上仙说笑了,弟子愚笨,让上仙见笑了。”她低下头,小声说道。
女子轻哼一声,走到殿内的香炉旁,拿起一支香点燃,动作优雅流畅。“我是紫薰浅夏,与你师父是旧识。”她顿了顿,侧过脸看着花千骨,“你可知绝情殿从不收女弟子?”
花千骨愣了愣:“不知。”
“因为你师父潜心修行,不近女色。”紫薰浅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你留在他身边,若是扰了他的修行,可知道后果?”
花千骨的心猛地一沉,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师父收她为徒,难道会影响他修行吗?她抬头看向紫薰浅夏,见她眼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警惕,还有一丝……嫉妒?
“弟子不会的!”她急忙说道,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弟子一定会好好修行,绝不让师父分心!”
紫薰浅夏看着她急红了脸的样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丫头看着平平无奇,眼神却干净得像一汪清泉,带着一股不自知的执拗,倒和当年的自己有几分像。只是……
她放下手中的香,走到花千骨面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目光锐利如刀:“记住你的话。若是敢对他动不该有的心思,或是坏了他的道心,我紫薰浅夏第一个不放过你。”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眼神里的警告让花千骨浑身一僵。她不明白“不该有的心思”是什么意思,却能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敌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白子画的声音:“紫薰。”
紫薰浅夏立刻松开手,转身看向门口,脸上的锐利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温婉的笑容:“子画,我听说你收了个徒弟,过来看看。”
白子画走进殿内,目光落在花千骨微微发红的下巴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走到石桌旁,拿起一张花千骨画废的符纸。
“画得不错,有进步。”他语气平淡,却让花千骨瞬间松了口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紫薰浅夏看着两人之间无形的默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强笑道:“看来是我多虑了,这孩子确实是块好料子。”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这是我新炼的凝神丹,对初学者稳固灵气有好处,就当是给这孩子的见面礼吧。”
白子画看了那玉瓶一眼,淡淡道:“多谢。”
花千骨连忙接过玉瓶,行礼道:“多谢紫薰上仙。”
紫薰浅夏笑了笑,目光在白子画脸上停留了片刻,见他始终神色淡漠,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既然你们要忙,我就不打扰了。”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花千骨捧着玉瓶,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她抬头看向白子画:“师父,我是不是惹紫薰上仙不高兴了?”
白子画放下符纸,看着她:“无需在意。”他顿了顿,补充道,“紫薰性子直率,没有恶意。”
花千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总觉得刚才紫薰上仙的眼神怪怪的。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玉瓶,又看了看白子画清冷的侧脸,突然想起紫薰的话——“不要对他动不该有的心思”。
什么是不该有的心思?
她摇摇头,把这奇怪的念头甩开。师父是高高在上的上仙,她是卑微的徒弟,能留在他身边学本事就该知足了,哪敢有什么别的想法。
傍晚时分,笙箫默突然到访。他摇着折扇,一进门就嚷嚷:“师兄,听说你捡了个宝贝徒弟?快让我瞧瞧。”
白子画正在给桃花树浇水,闻言淡淡道:“胡闹。”
笙箫默却不管他,径直走到花千骨面前,绕着她转了两圈,啧啧称奇:“不错不错,眉眼周正,灵气虽弱却很干净,难怪能让测灵石现异象。”他从袖中取出一支小巧的玉笛,递给花千骨,“喏,见面礼。这笛子能引百鸟,闲时吹吹,解闷。”
花千骨看看玉笛,又看看白子画,见他没反对,才敢接过来:“多谢笙箫上仙。”
“叫我笙箫师父就好,跟你师父论辈分,你也得叫我一声师叔。”笙箫默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说起来,你这灵根确实特殊,纯阴体虽易招惹邪祟,却也有个好处——修炼媚术事半功倍。”
“笙箫!”白子画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警告。
笙箫默耸耸肩,对花千骨挤了挤眼睛,不再说这个话题。他转头对白子画道:“对了,山下传来消息,七杀殿最近动作频频,似乎在打听神器的下落。”
白子画浇水的动作一顿,眸色沉了沉:“知道了。”
“师兄可得当心些,”笙箫默收起玩笑的神色,“杀阡陌为了复活他妹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这小徒弟灵根特殊,别被他盯上了。”
白子画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在花千骨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笙箫默走后,花千骨好奇地问:“师父,七杀殿是什么地方?杀阡陌又是谁?”
白子画沉默片刻,道:“是魔界的地方。杀阡陌是魔界尊主,修为高强,行事狠辣。”他顿了顿,看着花千骨,“以后若在外面遇到穿红衣、容貌极美的男子,一定要躲开,切记。”
“哦。”花千骨点点头,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红衣,极美,狠辣……听起来就很可怕。
夜幕降临,绝情殿再次陷入寂静。花千骨躺在床上,手里攥着笙箫默送的玉笛,耳边却总回响着笙箫默的话——“杀阡陌在找神器”。
她想起昨日师父说过,断念剑是法器,能护她周全。那神器,是不是比断念剑更厉害的东西?杀阡陌找神器,是为了复活妹妹,就像……就像她当初想找到道长,改变命运一样?
她摇摇头,觉得这些事情离自己太遥远了。她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修炼,不让师父失望。
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紫薰浅夏回到自己的薰衣草园,将花千骨的画像扔进了火盆。火焰舔舐着纸张,将那张小脸烧成灰烬。她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眼中却没有丝毫暖意。
“花千骨……”她低声呢喃,“你最好不要成为第二个琉夏。”
七杀殿内,杀阡陌看着水镜中花千骨练剑的身影,凤眸微眯。旁边的黑衣人低声道:“尊上,查到那丫头是纯阴体,据说这种体质的心头血,能暂时温养残魂。”
杀阡陌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纯阴体?心头血?有点意思。”他站起身,红衣如血,“传令下去,先不要惊动长留,查清楚那丫头的底细。”
“是,尊上。”
异朽阁中,东方彧卿正用一根银针刺破指尖,将血滴在一个小小的龟甲上。龟甲上的纹路渐渐清晰,映出绝情殿的轮廓,还有两道紧紧依偎的身影——白衣的白子画,和青衣的花千骨。
他轻轻吹了吹指尖的血珠,嘴角的笑容带着几分玩味,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劫已起,接下来,该添点柴火了。”
他拿起骨头哨子,轻轻吹响。哨音穿过层层空间,落在一个黑衣人的耳中。
“去,把‘纯阴体心头血能温养残魂’的消息,透给七杀殿。”
夜色渐深,长留山的云雾更浓了。绝情殿的桃花在月光下静静绽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只有那吹过山间的风知道,一场围绕着这个叫花千骨的小丫头,围绕着神器与执念的风暴,已经离得越来越近了。
而身处风暴中心的花千骨,此刻正做着甜甜的梦。梦里,她终于能像师父一样,踩着断念剑在云端飞行,师父就站在她身边,白衣与她的青衣在风中交织,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