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的门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也隔绝了过往的一切。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唯有角落里的沈妄调息时微弱的灵气波动，以及石床上那人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着此地的生命迹象。
谢无妄一直醒着。
或者说，他的身体因极度疲惫和创伤而陷入半昏迷，但他的意识，却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乱中沉浮。破碎的道心碎片如同锋利的冰晶，在他的神魂中反复切割，无情道崩毁后留下的巨大空洞，像是一个贪婪的漩涡，试图吞噬他仅存的理智。
寒冷，疼痛，迷茫……还有更深沉的，是对自身存在的彻底否定。
就在这意识的深渊即将把他彻底淹没时，一点微光，固执地亮了起来。
不是温暖的光，而是冰冷的，清晰的，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秩序感的……存在。
是苏晞渡入他识海的那缕精神力，是她在湖边俯视他时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是她那句如同神谕般刻入他灵魂的话语——
“你的旧道已死。”
“从今日起，你的‘心’，你的‘道’，你存在的意义……皆由我，重新定义。”
这念头如同救命稻草，又如同更深的枷锁。他本能地想要抗拒，想要挣脱这将他拖入未知境地的束缚，但他破碎的世界里，除了这片由她投下的、冰冷的“秩序”之光，四周皆是虚无与混乱的黑暗。
他无处可去，无岸可依。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嘶吼，是他数百年来斩灭的七情，是被压抑的六欲，此刻化作了狰狞的心魔，嘲笑着他的失败，引诱着他彻底沉沦。
“滚开……”他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嘶吼，徒劳地挥舞着双臂，试图驱散那些幻影。
就在这时，那点冰冷的微光骤然扩大！
并非温暖的抚慰，而是一种强硬的、带着绝对主宰意志的镇压！
苏晞的精神力再次降临，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如同无形的巨网，笼罩了他整个混乱的识海！那些张牙舞爪的心魔幻影，在这张巨网之下，如同被投入烈焰的冰雪，发出凄厉的尖啸，迅速消融、溃散！
没有安抚，没有共情。
只有纯粹的、力量层面的清除与规范。
谢无妄的意识在这粗暴却有效的干预下，获得了短暂的清明。他“看”到自己的识海，在那张精神力巨网的梳理下，狂暴的能量被强行约束，破碎的念头被暂时抚平，虽然依旧满目疮痍，却不再是无序的混乱，而是呈现出一种……被暴力规整后的、脆弱的平静。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是屈辱？是恐惧？
还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产生的，一丝扭曲的……安全感？
他不再挣扎，意识如同倦鸟，栖息在这张由她编织的、冰冷而坚固的“网”中。至少，这里不再有那些撕扯他的心魔。
现实中的石床上，他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真正陷入了沉睡。
苏晞站在床边，收回了悬在他眉心之上的手指。她的脸色比平时略显苍白，以她目前能调动的力量，强行梳理一个化神期修士濒临崩溃的识海，消耗亦是巨大。
【目标识海混乱度下降至 45%，能量紊乱得到初步控制。精神烙印初步植入，稳定性：低。】
【执行者精神力消耗 68%，建议尽快补充。】
她走到屋中唯一的蒲团上坐下，闭上双眼，开始通过系统汲取此地稀薄的灵气，转化为最精纯的能量补充自身。沈妄察觉到她的状态，默默地将自己的位置挪得更靠近门口一些，无声地承担起警戒的职责。
数个时辰后，谢无妄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
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石屋粗糙的屋顶。没有冰魄殿的华美，没有镜湖的诡异，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简陋。
然后，他感觉到了不同。
身体依旧虚弱，神魂依旧传来阵阵抽痛，但那种仿佛随时会彻底碎裂、坠入无边黑暗的恐慌感……消失了。识海中虽然依旧是一片废墟，却不再有失控的风险，一股外来的、冰冷而强大的意志，如同基石般，稳定着这片废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坐在蒲团上的那个身影。
苏晞似乎感应到他的苏醒，也睁开了眼，看向他。
四目相对。
谢无妄的心跳，漏了一拍。
没有了无情道的滤镜，此刻他看她，感觉截然不同。她依旧美丽，却并非皮相之美，而是一种……接近于“规则”的、令人心悸的纯粹与强大。她的眼神平静依旧，但那平静之下，是他如今能够隐约感知到的、深不见底的力量，以及一种对他……完全的所有权。
他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属于过往仙君的骄傲在微弱地挣扎。
但苏晞的目光，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审视，牢牢地锁定着他。
“感觉如何？”她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询问实验品的状态。
谢无妄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沙哑，最终只挤出一个字：“……渴。”
苏晞看向沈妄。
沈妄立刻会意，拿起屋内存放的、以寒冰化开的清水，走到床边，递了过去。
谢无妄接过粗糙的石碗，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清水，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凡人”的脆弱感席卷了他。他需要喝水，会感到饥渴，会受伤，会疼痛……这些他早已遗忘数百年的感觉，此刻如此清晰。
他低头，小口地喝着水，动作有些笨拙。
苏晞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喝水的姿态，看着他握着石碗时微微用力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的阴影。
她在观察，在评估，在……熟悉这件刚刚经历了初步熔炼、等待着被重新塑形的“材料”。
喝完水，谢无妄将石碗递还给沈妄，低声道：“……多谢。”
沈妄微微一愣，默默接过碗，退回到角落。这位仙君……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谢无妄重新看向苏晞，眼神复杂，有茫然，有依赖，有未散的恐惧，也有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探寻。
苏晞与他对视了片刻，忽然问道：
“恨我吗？”
谢无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收缩。
恨？
毁他道基，碎他信念，将他从云端打入尘埃……
他应该恨的。
那是深入骨髓的本能。
然而，当他试图去凝聚那股恨意时，却发现那恨意如同无根之萍，在触及她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时，便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与……顺从。
他毁了他，却也……给了他一个不至于彻底湮灭的支点。
他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微不可闻：
“……不知。”
苏晞对于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
不知，就意味着恨意无法凝聚，意味着旧的锚点已经失效，而新的锚点……正在由她，强行铸就。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谢无妄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如同等待审判。
苏晞却只是伸出手，并非触碰，而是悬停在他额前半寸，一股比之前更加精纯、更加不容抗拒的精神力，如同涓流，再次缓缓注入他的识海。
这一次，不再是镇压混乱，而是……烙印。
将她的意志，她的存在，如同最深刻的印记，一遍遍，镌刻在他神魂的废墟之上，融入那片刚刚被强行规整出的、脆弱的“平静”之中。
谢无妄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经历某种蜕变。
他没有反抗。
沈妄在角落中，屏息凝神，见证着这无声却惊心动魄的一幕。
许久，苏晞收回手。
谢无妄仿佛脱力般，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重新睁开的眼睛里，那片空洞的荒芜似乎被填平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归属后的、死寂的平静。
苏晞看着他眼中的变化，知道初步的烙印，已经完成。
虽然脆弱，但种子已经埋下。
她转身，不再看他，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在寂静的石屋中回荡：
“记住这种感觉。”
“这是‘新生’的开始。”
“也是你，唯一的归宿。”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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