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半仙

李半仙几乎是冲出张员外家那条街的。

他脚下生风，山羊胡气得一翘一翘，那张干瘦的老脸涨成了猪肝色。直到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他才猛地停下脚步，一拳砸在旁边斑驳的土墙上，震下簌簌尘土。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嘶吼，胸膛剧烈起伏，“我李三水行走江湖十几年，靠着麻衣神相、风水堪舆的本事，在这江远县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竟……竟栽在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猫头小子手里！”

他越想越气，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张员外那从怀疑到信任，最后对自己不屑一顾的眼神，以及那小子侃侃而谈的模样。

“茅山？呸！听都没听过的野狐禅！也配跟我麻衣派争锋？”他啐了一口，脸上满是愤懑和不甘，“我麻衣派传承千年，最精相术风水，洞察天地人三才之气！那小子懂什么？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蒙对了张家动土积水那点破事！”

他背着手在巷子里焦躁地踱步，嘴里不停咒骂：“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小畜生，坏我好事，让我颜面扫地！还有那张扒皮，平日里抠搜得要死，这次倒是大方！那锦囊，本该是我的！我的！”

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已经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找几个地痞流氓，等那小子落单时狠狠教训他一顿，再把钱财抢过来。

然而，就在他恶向胆边生之时，脑海里却不自觉地回放出吴风当时的话语和神态。

“……巽宫见水，又逢土破，木气受损，阴湿滋生……青龙折足……”

这些词句，并非胡诌，而是切中了风水之道的要害。尤其是“青龙折足”这个说法，他虽然当时为了面子强词夺理，但内心深处知道，这并非空穴来风。麻衣派的典籍里，似乎也有类似的记载，只是不如那小子说得那么直白精准。

“难道……这小子真有点门道？”李半仙踱步的速度慢了下来，眉头紧锁，“不对啊，他若真有本事，怎会混得如此狼狈？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他仔细回味吴风的一举一动，除了指出东南角问题时的笃定，其他时候，那小子似乎……有些底气不足？而且，他提出的化解方法，也仅仅是清理、种植等常规手段，并未施展任何符箓、法术之类的神通。

“等等……”李半仙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只强调了东南角木气受损，阴湿积聚，这确实是主因，足以解释张家人多病、心神不宁。但是……”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巷子，望向张员外宅邸的方向，手指下意识地掐算起来。

“张家宅邸的格局，我虽未深入内院细看，但大门朝向确有一丝偏斜，并非正南正北，且门前巷道虽非强弓，亦有微弱反曲之象……这‘白虎探头’之煞，虽然被那小子贬低，但并非完全不存在！只是其影响较弱，被东南角的‘青龙折足’主要凶象掩盖了而已！”

李半仙越想越觉得可能。风水一道，错综复杂，往往多种格局交织影响。那小子抓住了主要矛盾，却忽略了次要因素。或许是他学艺不精，或许是他急于证明自己，故意忽略了这一点？

“若只处理东南角，固然能解决大部分问题，张家运势会好转，但这门前微弱的白虎煞气并未根除，长年累月，依旧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家宅，尤其是对家中的年轻男丁或属金的行业不利……”李半仙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懊恼和恍然的神色，“我当时若是指出这点，与他辩论，未必会输得那么难看！甚至可以说二者需同时化解，方能万全！”

他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当时被那小子一通抢白，又被张员外的态度气昏了头，竟没能冷静下来，抓住这个反击的机会。

“这小子……看来并非全知全能。”李半仙眼神闪烁，心中的怒火平息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忌惮，有好奇，也有几分同行相轻的不服气。

他意识到，这个叫吴风的年轻道士，或许是个变数。其来历神秘（茅山？），似乎真懂些风水皮毛，但又不够圆融老辣。而且，他坏了自己的好事，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但眼下，直接冲突似乎不明智。张员外正在兴头上，自己若去找茬，恐怕讨不到好。

李半仙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道袍，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看似平和的表情，转身又朝着张员外家的方向走去。

……

张员外家，东南角的清理工作正在吴风的指点下热火朝天地进行着。仆人们挖开积水处的淤泥，清理碎砖瓦砾，疏通排水。

吴风站在一旁监督，手中握着那柄断剑。他能感觉到，随着清理的进行，断剑那微弱的指向性震动正在逐渐减弱，似乎印证了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张员外对他更是客气有加，安排了下人准备热水和新衣服让他更换。

就在这时，一个仆人跑来通报：“老爷，门外李半仙去而复返，说是有要事想与吴道长商议。”

张员外和吴风都是一愣。

张员外皱眉：“他还来做什么？莫非还不服气？”

吴风心中也是警惕，握紧了断剑。这老道，难道还想来找麻烦？

“让他进来吧。”张员外挥挥手，他倒想看看这李半仙还想耍什么花样。

不一会儿，李半仙走了进来。他脸上已经看不到之前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尴尬又带着几分郑重其事的神情。他先对张员外拱了拱手，然后目光看向吴风。

“吴道长，”李半仙开口，语气出乎意料地平和，“方才贫道离去后，仔细思量了道长所言，以及贵宅的格局，深感道长于风水一道，确有独到见解，一眼看穿‘青龙折足’之要害，贫道佩服。”

这话一出，不仅张员外惊讶，连吴风也愣住了。这老道转性了？跑来服软？

然而，李半仙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贫道复盘之下，觉得此事或尚有斟酌之处。贵宅门前格局，虽有偏斜，然巷道微曲，亦有一丝‘白虎探头’之余威未散。此煞虽弱，但若完全置之不理，恐日久天长，仍会对家宅，尤其是府上男丁运势，有细微侵扰。”

他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点出问题，却又承认其影响微弱，姿态放得较低。

吴风闻言，心中一动。他之前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龙魂指引的东南角，对大门外的格局确实没有细究。此刻经李半仙一提，他凝神回想，似乎……确有那么一点迹象。茅山典籍中也提到，风水需纵观全局，不可偏废。

看到吴风若有所思，没有立刻反驳，李半仙心中一定，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趁热打铁道：“当然，与‘青龙折足’相比，此煞影响甚微，道长专注于主要矛盾，亦是正理。贫道此来，并非质疑道长，而是觉得，你我皆为玄门中人，当以化解灾厄、福泽事主为重。若能互补长短，方能尽善尽美。”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两枚折叠成三角状的、用朱砂画着符文的黄色符纸，递向吴风：“此乃我麻衣派的‘传音符’，虽不及千里传音那般神奇，但在百里范围内，若遇疑难，或想交流玄学心得，只需法力激发，便可相互通话。今日与道长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留下此符，他日或可互通有无。”

李半仙这番举动，大大出乎吴风和张员外的意料。先是承认吴风的部分正确，又委婉指出疏漏，最后竟主动留下联络方式，示好之意明显。

吴风看着那两枚传音符，心中念头飞转。这李半仙显然不是真心服气，更多是审时度势下的策略。但他指出的门前煞气，或许真有几分道理。自己初来乍到，对这江远县乃至更广阔的世界了解甚少，多个渠道（哪怕是不那么可靠的渠道）获取信息，似乎也非坏事。而且，这传音符……或许关键时刻能用上？

他看了一眼张员外，见对方微微点头，便伸手接过了传音符，收入怀中，对李半仙拱了拱手：“李道长客气了。风水之道，博大精深，在下所学浅薄，若有疏漏，幸得道长提点。这传音符，贫道收下了。”

见吴风收下符箓，李半仙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又客套了几句，便再次告辞离去，这次走得倒是干脆。

看着李半仙的背影消失，吴风摸了摸怀中的传音符，又感受了一下腰间依旧沉寂的断剑。

这江湖，果然步步皆是算计。前有白莲教虎视眈眈，后有李半仙这等心思诡谲的同行。

他抬头，望向张家宅院清理一新的东南角，那里的灰黑气息似乎淡去了不少。

解决了眼前的麻烦，获得了喘息之机。但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

而他能依靠的，除了自己这点微末修为，便是这柄神秘莫测、内蕴龙魂的七星龙渊断剑了。

“前辈……”他在心中默默呼唤，“我们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断剑寂然，唯有清晨的风，吹过庭院，带来一丝泥土翻新后的清新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