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尾的灯芯燃到最后一丝时,许砚正蹲在老槐树下捡玻璃碎片。
碎瓶碴混着凝固的蜡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昨夜沈酌摔门而去时,眼里淬的冰。那是盏陪了他们五年的琉璃灯,青绿色的瓶身曾映着无数个暖夜,如今只剩满地狼藉,连灯座上刻的“岁岁”二字,都裂成了两半,边缘还挂着未干的蜡泪,像凝固的呜咽。
风卷着枯叶掠过脚踝,带着深秋的凉意。许砚的指尖被碎片划开一道小口,血珠渗出来,滴在蜡油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她没顾上擦,只是笨拙地用纸巾裹住碎片,一片片往垃圾袋里塞,动作慢得像在跟什么较劲。
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夜,沈酌也是这样蹲在这儿。那时雪刚停,他手里捧着刚热好的糖炒栗子,把冻得发红的手塞进她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说:“砚砚,等开春我们就换个带阳台的房子,把这盏灯挂在阳台,让它照到我们岁岁年年。”那时灯火暖融融的,映着他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栗子的甜香混着蜡油的暖味,成了她记忆里最软的一块。
可现在,灯成骸,人成各。
巷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踩碎了夜的寂静。许砚抬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眸。沈酌站在光影交界处,深灰色风衣下摆沾着夜露,肩头落了几片枯叶,手里攥着个牛皮纸包,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
他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扫过她泛红的指尖,又落在垃圾袋里的碎琉璃上,喉结无声地滚了滚。
许砚别开脸,声音带着刚蹲久了的沙哑:“你来做什么?”
沈酌往前走了两步,皮鞋碾过地上的残蜡,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把牛皮纸包递过来,声音比夜风还凉:“给你的。”
纸包轻飘飘的,许砚没接,只是看着他。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像是一夜未眠。
“琉璃灯的碎片,我找师傅修过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没修好,裂痕还在。但师傅说,能把‘岁岁’两个字补完整。”
许砚的呼吸顿了一下,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他手里的纸包上。她能想象出那补好的灯座,裂痕被金漆填上,像一道难看的疤痕,却偏要装作完好如初。
“不用了。”她站起身,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碎了就是碎了,补回来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沈酌的手僵在半空,牛皮纸包微微晃动。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像被风吹散的烟:“我知道。但我想,至少把‘岁岁’还给你。”
许砚没再说话,转身往巷子深处走。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将她的背影裹进浓墨般的夜色里。沈酌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个纸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缓缓蹲下身,捡起一片被她遗漏的琉璃碎片。
碎片上还沾着她的血珠,混着残蜡,在月光下泛着刺眼的光。他指尖摩挲着那道裂痕,像在触碰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沈酌蹲了很久,直到巷口的雾气漫过来,打湿了他的睫毛。他把那片碎琉璃小心翼翼地放进风衣内袋,指尖触到心口的位置,那里藏着一张泛黄的便签,是许砚多年前写给他的,字迹娟秀:“沈酌,岁岁平安,万事胜意。”
他起身时膝盖发僵,发出轻微的声响。牛皮纸包还在手里,棱角被他攥得发皱。他没走,而是顺着许砚离开的方向,慢慢走到那栋老旧的居民楼下。三楼西侧的窗户还亮着灯,暖黄的光透过玻璃,在地面投下一小块模糊的光晕——那是他们曾经共居的家,如今只剩许砚一个人。
他在楼下站到后半夜,雾气越来越浓,把整栋楼裹得严严实实。期间楼上的灯熄过一次,又很快重新亮起,想来是许砚辗转难眠。沈酌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亮起时,映出“林助理”三个字,他瞥了一眼,直接按灭,指尖的凉意顺着神经蔓延到心口。
他知道许砚为什么不肯要那补好的灯。去年深秋,他不是无故摔门而去。那天下午,医院的诊断书递到他手里,上面“胃癌中期”四个字像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他不敢告诉许砚,她刚换了工作,还在为他们“带阳台的房子”攒首付,他不能让她的生活被自己的病拖垮。
所以他故意说重话,故意晚归,故意在衬衫上沾了陌生的香水味——那是林助理不小心蹭到的,他没解释,反而顺水推舟,让许砚对他彻底失望。摔碎那盏琉璃灯时,他心里比谁都疼,可他只能逼着自己狠下心,看着她红着眼眶问“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他咬着牙点头,转身时,眼泪砸在楼梯间的水泥地上,悄无声息。
后来他去了外地治疗,手术很成功,但后续的化疗磨得他脱了形。他不敢联系许砚,只让林助理偶尔帮忙打探消息,知道她换了工作,搬离了这栋楼,却又在半年后搬了回来——许砚念旧,这栋楼里藏着他们太多回忆,她舍不得。
雾气渐散时,天快亮了。沈酌终于动了身,他把牛皮纸包放在单元楼门口的邮箱上,压了一块光滑的鹅卵石,防止被风吹走。纸包里除了补好的灯座,还有一张他写的便签,字迹比从前潦草了些:“砚砚,裂痕会愈合,时光会回甘。等我。”
他转身离开时,脚步很轻,生怕惊醒了还在熟睡的人。巷口的老槐树在晨光中渐渐清晰,枝桠上挂着的残蜡还凝着霜,像未干的泪。沈酌摸了摸内袋里的碎琉璃,又摸了摸那张便签,心里默念:再等等,等他彻底痊愈,就回来把“岁岁”的承诺,完完整整地还给她。
而楼上,许砚其实一直站在窗边。她看着沈酌的身影在雾气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巷口,才缓缓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崭新的琉璃灯,青绿色的瓶身,灯座上同样刻着“岁岁”二字——那是她上个月在古玩市场偶然淘到的,和当初被摔碎的那盏几乎一模一样。
她其实早就知道沈酌生病的事。林助理于心不忍,偷偷把真相告诉了她。她没有拆穿,只是默默搬回了这栋楼,守着他们的回忆,等他回来。刚才沈酌在楼下站着的时候,她就趴在窗台上看着,看着他被雾气打湿的头发,看着他攥紧牛皮纸包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暖。
天光大亮时,许砚下楼取了邮箱上的牛皮纸包。打开时,金漆补过的“岁岁”二字映入眼帘,旁边那张便签上的字迹,她一眼就认出是沈酌的。她把补好的灯座放在新琉璃灯旁边,两盏灯并排而立,裂痕与完整相映,像他们这段兜兜转转的感情。
她拿起手机,翻出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犹豫了很久,终于按下发送键:“沈酌,我在老地方等你。灯,我收下了。”
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巷口的老槐树上,残蜡融化,顺着枝桠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暖黄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