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风裹着晨雾,斜斜掠过老槐树的枝桠,把许砚发送的消息,吹向沈酌奔赴而来的归途。
沈酌刚坐上返程的车,手机震动的瞬间,他几乎是立刻攥紧了掌心。屏幕亮起的“砚砚”二字,像一束暖光穿透残留的雾气,让他紧绷了大半年的神经骤然松弛。指尖划过“灯,我收下了”五个字,反复摩挲,连带着屏幕都沾了些微热的温度——这是分开后,她第一次用这样温和的语气跟他说话,没有疏离的客套,没有刻意的冷淡,只有像老槐树影般绵长的妥帖。他将手机贴在胸口,感受着胸腔里平稳跳动的心脏,这颗曾被医生断言“需谨慎静养,不可情绪剧烈波动”的器官,此刻正因为这简单的五个字,泛起细密而真切的暖意。
司机平稳地驶离城郊的康复中心公路,窗外的雾气渐渐淡去,露出连片的青瓦屋顶,那是他和许砚共同生活了三年的老城区。沈酌望着窗外掠过的熟悉景致,指尖不自觉地叩击着膝盖,心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滋味。当初不告而别,并非一时冲动。去年深秋的体检报告,像一块巨石砸进他平静的生活,“扩张型心肌病,伴随心律失常,需长期治疗,暂不宜劳累与情绪刺激”,医生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他那时正筹备着向许砚求婚,戒指已经藏在了书桌的抽屉里,可这份突如其来的病症,让他所有的憧憬都碎了一地。他不敢告诉她,怕她跟着自己担惊受怕,怕她原本光明的未来被“病人家属”的标签拖累,更怕自己哪一天突然倒下,留她一个人面对风雨。于是,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只留下一张写着“抱歉,缘分已尽”的纸条,便悄悄住进了城郊的康复中心,切断了所有与她相关的联系。
这大半年的辗转治疗,算不上轻松。日复一日的药物、枯燥的康复训练、深夜里突如其来的心悸,都曾让他濒临崩溃。无数个难眠的夜晚,他会偷偷翻看手机里存着的许砚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靥如花,站在老槐树下,手里举着那盏他们一起在古玩市场淘来的琉璃灯。那时的“岁岁”二字,是贴在窗纸上的暖,是握在手里的实,是两人晚饭后坐在阳台,就着灯光看书聊天时,他悄悄在心里许下的“岁岁年年,不离不弃”。可现实的重击,让他不得不亲手推开这份温暖,独自承受黑暗。直到上周,他托从前的同事悄悄去老房子看看,同事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琉璃灯被摆放在阳台的玻璃柜里,灯座上的裂痕被精心用金漆填补,旁边还多了一盏崭新的、刻着同样“岁岁”二字的琉璃灯。同事说:“许小姐经常回来打扫,还特意找人修了这盏灯,说等你回来能看到。”那一刻,沈酌积攒了大半年的隐忍瞬间崩塌,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故作坚强,再也无法忍受与她分离的煎熬。
而此刻的许砚,正站在阳台整理刚晒好的衣物。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拂动玻璃柜里的两盏灯,金漆的裂痕在光里轻轻晃动,像在诉说着未说出口的话。她拿起手机,翻看着沈酌从前发来的消息,指尖停在那句“等我回来,咱们把‘岁岁’刻在灯座上,再添上彼此的名字”。当初他突然消失,只留下一张冰冷的纸条,她不是没有怨过、慌过。那段日子,她把自己关在老房子里,一遍遍摩挲着琉璃灯上的裂痕,仿佛那裂痕也刻在了自己心上。她去问过他们共同的朋友,所有人都不知道沈酌的去向;她去他的公司找过,只得到“已经辞职”的答复。无数个深夜,她抱着那盏灯坐在阳台,直到天亮,心里的委屈和不安像潮水般淹没她。可她始终不愿意相信,那个会在雨天撑着伞在公司楼下等她,会记得她所有忌口,会在她生病时彻夜守在床边的男人,会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离开。她总觉得,他一定有难言之隐。
于是,她像往常一样,定期回来打扫房子,给阳台上的绿植浇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盏有裂痕的琉璃灯。后来,她特意找了老手艺人格外用心地修补,用金漆填补裂痕时,老艺人说:“姑娘,这金漆补裂,叫‘金缮’,是让器物带着裂痕继续发光,就像人生,有些遗憾,也能变成独特的风景。”许砚听着,心里忽然就释然了。她又定制了一盏新的琉璃灯,刻上同样的“岁岁”二字,摆在旧灯旁边。她想,不管沈酌什么时候回来,不管他当初为何离开,她都要让他知道,这里的灯一直亮着,她一直等着。
手机再次震动,是沈酌的回复:“快到了,巷口等我?”
许砚看着屏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她走到衣柜前,翻出一件他从前常穿的浅灰色外套,搭在臂弯里。这件外套是他最喜欢的,当初他走得匆忙,落在了衣柜里。她一直没舍得洗,总觉得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楼下的老槐树沙沙作响,风里带着草木的清香,像是在为这场跨越半年的重逢铺路。她推开门,沿着楼梯慢慢往下走,每一步都踏在柔软的晨光里。楼道里的墙壁有些斑驳,墙角还留着当初两人一起贴的墙纸碎片,那些细碎的痕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从前的时光。
走到巷口时,晨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许砚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站定,手里紧紧攥着那件浅灰色外套。她的目光投向路口,心里的期待像藤蔓般悄悄生长,带着一丝紧张,一丝忐忑,还有一丝久别重逢的雀跃。她想起从前,沈酌每次出差回来,都会在巷口等她,有时手里会提着她爱吃的糖炒栗子,有时会捧着一束刚摘的野花,看到她的那一刻,眼里总会盛满温柔的笑意。
远处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许砚抬起头,看见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路口,车门打开,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车上下来。沈酌比从前清瘦了些,脸色也带着一丝久病后的苍白,可身形依旧挺拔。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刚站稳,目光就穿过稀疏的人群,牢牢锁在了她身上。那目光里有思念,有愧疚,有不安,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层层叠叠,像潮水般涌来。
许砚看着他,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她想往前走,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沈酌也动了,他朝着她的方向走来,步伐不算快,每一步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从最初的几十步,到十几步,再到几步之遥。风轻轻吹过,掀起许砚耳边的碎发,也吹动了沈酌额前的发丝。
“砚砚。”沈酌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紧紧盯着她,像是怕一眨眼睛,她就会消失不见。
许砚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清瘦的脸颊,心里的心疼瞬间取代了所有的紧张。她走上前,把手里的外套递给他:“天凉,穿上吧。”
沈酌接过外套,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手指,温热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他低头看着那件熟悉的浅灰色外套,眼眶忽然就红了。他知道,她一直都在等他,一直都没有放弃他。他穿上外套,大小刚刚好,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对不起。”沈酌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语气里满是愧疚,“砚砚,让你等了这么久,让你受委屈了。”
许砚摇摇头,眼眶也有些湿润:“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沈酌看着她温柔而坚定的目光,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微凉,他用掌心的温度包裹着她。“好,”他点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们回家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两人并肩往老房子的方向走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老槐树下的光影斑驳,风里带着草木的清香,琉璃灯的暖光仿佛已经穿透了墙壁,在屋里静静等候。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屋内的陈设和他离开时几乎一样,只是多了些生活的烟火气——阳台的绿植长得愈发茂盛,客厅的茶几上摆着她常喝的花茶,玻璃柜里的两盏琉璃灯在阳光下交相辉映,旧灯的金漆裂痕闪着温润的光,新灯的釉色鲜亮如初。
沈酌的目光扫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那些熟悉的场景像电影画面般在脑海里回放,鼻尖一阵发酸。许砚给他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先喝口水,慢慢说。”
他接过水杯,指尖感受着陶瓷的温热,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整理纷乱的思绪。“去年十月,我去体检,查出了扩张型心肌病。”沈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医生说,情况不算乐观,需要长期治疗,不能劳累,不能情绪激动,甚至……可能影响寿命。”
许砚握着水杯的手微微一紧,指尖泛白,她看着沈酌平静叙述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她从没想过,他的不告而别,背后藏着这样沉重的秘密。
“那时候,我刚订好戒指,想在你生日那天求婚。”沈酌低下头,看着水杯里晃动的涟漪,语气里满是遗憾,“可拿到报告的那一刻,所有的计划都成了泡影。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担心,怕你跟着我吃苦,更怕……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未来。”他顿了顿,抬起头,眼里蓄满了泪水,“我想,与其让你陪着我煎熬,不如让你彻底放下,去寻找更好的生活。所以,我才留了那张纸条,悄悄去了康复中心。”
“你怎么能这么傻?”许砚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沈酌,你以为这样是为我好吗?你知不知道,你突然消失的这大半年,我有多害怕,有多难过?我宁愿陪着你一起面对,也不想被你这样孤零零地丢下。”
看着她流泪的模样,沈酌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哽咽:“对不起,砚砚,我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不该低估我们之间的感情。在康复中心的日子,我每天都在想你,看到同事发来的照片,知道你还在等我,我才明白,我所谓的‘为你好’,其实是最自私的逃避。”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设计简约的钻戒,钻石不大,却在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这枚戒指,我一直带在身上。”沈酌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而恳切,“砚砚,以前我不敢给你承诺,怕自己食言。但现在,经过大半年的治疗,我的病情已经稳定了,医生说只要坚持复查和康复训练,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单膝跪地,仰望着她,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与虔诚:“许砚,我知道我欠你太多,也知道未来可能还会有风雨,但我想和你一起面对。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用余生来弥补你,陪你完成‘岁岁’的约定吗?”
许砚看着单膝跪地的他,看着他眼里的真诚与期待,泪水流得更凶,却笑着点了点头:“我愿意,沈酌。我一直都愿意。”
沈酌喜极而泣,拿起戒指,轻轻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他站起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谢谢你,砚砚。”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许砚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充满了踏实的暖意。她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不会一帆风顺,但只要他们彼此扶持,彼此信任,那些曾经的裂痕,都会变成岁月里最珍贵的印记。就像那盏经金缮修补的琉璃灯,虽带着裂痕,却比从前更加温润,更加坚韧。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也洒在玻璃柜里的两盏灯上。“岁岁”二字在光里交相辉映,仿佛在诉说着跨越风雨的重逢,和即将到来的岁岁年年。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草木的清香,也带着幸福的味道,萦绕在两人身边,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