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飞机降落在昆明长水机场时，我正在审阅欧洲分部发来的并购案文件。舱门打开，潮湿温润的空气涌进来，与北京干燥冷冽的气候截然不同。我解开西装最上面的扣子，接过助理递来的行程表。

“厉总，今晚七点，厉老先生在翠湖宾馆设了家宴，特别嘱咐您一定要到场。”

我扫了一眼日程，指尖在“林家”二字上停顿片刻。父亲上周就来过电话，说林叔的女儿在云大读书，让我这次回昆明多关照。关照。这个词在商业谈判中意味着利益交换，用在人情世故里，不过是又一项需要投入时间精力的无效社交。

翠湖宾馆的包厢临水而建，窗外是暮色中的荷塘。我到的时候，父亲正与林叔执手相谈，两位年过半百的人说到动情处眼角泛泪。这种场面让我觉得乏味，却还是适时扬起温和的笑容。

“方辞来了。”林叔起身迎接我，用力拍我的肩，“上次见你才这么高，现在比叔叔都高了。”

我微微欠身，恰到好处地展现晚辈的谦恭：“林叔身体还是这么硬朗。”

“这是你柳姨。”父亲指向一位气质温婉的妇人。

“柳姨好。”我颔首，将准备好的礼品递上，“听说您喜欢苏绣，这条丝巾是请苏州老师傅定制的。”

柳姨连声道谢，眼神却不住往门口瞟：“念念这孩子在路上了，刚还说马上到。”

话音未落，包厢门被轻轻推开。

女孩站在门口，米白色连衣裙外套着件浅蓝色针织衫，肩头被细雨打湿了一片。她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书，脸颊因小跑而泛红，呼吸略显急促。

“对不起，我来晚了。”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际。

这就是林念。母亲每次越洋电话里都会提到的女孩。

她确实如母亲所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些，目测约莫160的身高让她在我面前显得格外娇小。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视线，把书放在角落的椅子上，那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空气。

“林念，这是你方辞哥哥。”柳姨拉着她到我面前。

她终于抬起头，快速看了我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你好。”

那双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可惜只一瞬就又藏了回去。

“常听母亲提起你。”我拿出最惯用的温和声线，“她说你很优秀。”

“没有没有……”她连忙摆手，眼神闪躲。

有趣。她这种局促不安的反应，倒是省去了我应付的麻烦。

席间，长辈们聊起往事。父亲和林叔说起他们年轻时在边境考察遇险的经历，柳姨不时补充细节。我适时为他们布菜斟茶，扮演着懂事晚辈的角色。

林念始终安静地坐在我斜对面，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食物。我注意到她小心地挑出了菌菇，对转到我面前的鲜花饼也视而不见。

“念念不喜欢吃菌类和鲜花饼？”我轻声问。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筷子差点掉在桌上：“啊，是……不太习惯。”

柳姨接过话茬：“这孩子从小就不吃这些，说菌子有怪味，鲜花饼太甜。”

林念尴尬的笑笑，点了点头，低头继续小口吃着米饭。

宴至中途，她的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她看了眼来电显示，小声说了句“我去接个电话”，便匆匆离席。

我正好要去洗手间，便跟着起身。走廊转角处，刚才那个在我面前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女孩，正对着手机笑得眉眼弯弯。

“我的妈啊，真的吗，你真这样做的？要不要这么搞笑啊哈哈哈哈哈…”她靠着墙，一只脚欢快的踢着地面，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她笑得更欢：“好啦好啦，回去再跟你说细节，我还在饭局上呢。对了，你绝对猜不到今天见的这个人有多……算了回去再说。”

她挂断电话，一转身看见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方……你你你……怎么……”

“朋友找你？”我维持着表面的温和。

“嗯，同学问作业的事。”她迅速把手机藏到身后，又变回那个看似话少胆怯的小姑娘。

我内心莞尔：撒谎。倒是也会伪装。

但，拙劣。

回到包厢，父亲正说到关键处：“方辞这次回来要在昆明待一段时间，公司准备在这边设个西南总部。念念在这边读书熟，两个孩子都是年轻人，多走动走动啊。”

林叔连连称是：“方辞，你多带带念念，这孩子太内向，该多见见世面。”

我笑着应下：“应该的。”

余光里，林念正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如果不是刚才在走廊撞见那一幕，我大概会以为她天生就是这样安静羞怯的性子。

呵。

晚餐在九点结束。送林家到酒店门口时，昆明下起了细雨。林念站在父母身后，悄悄把刚才那几本厚书塞进大大的帆布包里。我瞥见最上面那本是《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英文原版。

上车前，我终于找到机会单独对她说：“下周有个艺术展，如果你有兴趣……”

“我可能要去图书馆查资料。”她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轻得快要融进雨里。

“嗯，我只是随口一提。”我微笑，看着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看来她不喜欢和我独处。

回程的车上，父亲还在感慨：“念念真是越来越像她奶奶年轻时候了，那种书香门第出来的气质，是别人学不来的。”

我望着窗外流动的城市灯火，想起她躲在走廊里笑得浑身发颤的模样，和在我面前连头都不敢抬，不敢跟我对视的样子，形成微妙的反差。

“确实。”我淡淡应道。

手机亮起，欧洲分部发来邮件，询问是否按计划推进裁员方案。我快速回复确认指令，没有附加任何多余的话。

车停在酒店门口，助理撑伞过来：“厉总，明天上午九点与市政府的会议资料已经发到您邮箱。”

我点点头，走进电梯。镜面门映出我没什么表情的脸。昆明温软的夜雨还在窗外飘洒，而我已经开始计算这次停留的成本与收益。

包括那个看起来胆小如兔，却会在角落里对着电话哈哈大笑的女孩。

麻烦。

没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