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风雨欲来
回到私塾时,暮色已四合。
许南瑾将沐雨棠送至后宅门口,依旧是那句平静的“回去吧”,便转身走向自己居住的东厢房。
沐雨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总觉得那背影比往日更显孤直,仿佛承载了许多她看不见的重量。她捏了捏袖中那方失而复得的汗巾,心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莫名不安。
许南瑾回到房中,掩上门,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朦胧的光晕。他静立片刻,才从袖中取出那封来自京城的信。
指尖在信封上火漆封印处摩挲了许久,那里印着一个他熟悉的家族徽记。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就着微弱的月光,拆开了信。
信是他父亲亲笔所书。开篇依旧是惯例的问候与学业考校,语气严厉而不失期望。但读到中间,许南瑾的呼吸渐渐凝滞了。
信中提到,他与吏部侍郎柳家大小姐柳如丝的婚事,已由双方长辈正式议定。父亲在信中谆谆告诫,柳家是清流门第,柳小姐才德兼备,与他正是门当户对。让他安心备考,莫要分心,待秋闱高中之后,便可回京正式定下婚期。
“莫要分心”四个字,写得格外凝重,仿佛带着无形的威压。
信的末尾,父亲还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听闻清河镇民风淳朴,沐先生学问渊博,让他专心向学,“勿要沾染无关琐事,徒惹是非”。
“无关琐事”……
许南瑾捏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冰冷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片毫无血色的苍白。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沐雨棠的笑脸,她递来纸鸢时期待的眼神,她在茶楼里红着眼圈问他是否真有至死不渝的感情,她握着那支刻了“南风知我意”的毛笔时毫不掩饰的欢喜……
这一切,在父亲的信里,都成了需要被戒除的“无关琐事”,成了可能影响他仕途的“是非”。
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一直以来遵循的礼法、背负的期望,在此刻化成了一道冰冷的枷锁,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该怎么办?
“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
许南瑾猛地回神,迅速将信纸折好塞入怀中,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平复了一下翻腾的心绪,才沉声问:“谁?”
“南瑾,是我。”门外传来沐文渊温和的声音。
许南瑾心头一凛,连忙点亮了油灯,整理了一下衣袍,这才开门:“先生。”
沐文渊端着一个小瓷盅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见你房内一直未点灯,还以为你歇下了。厨房炖了冰糖雪梨,润肺安神,你读书辛苦,也用一些。”
“多谢先生。”许南瑾侧身让沐文渊进来,接过瓷盅,指尖却有些发凉。
沐文渊并未立刻离开,他在桌边坐下,状似随意地问道:“今日休沐,与棠儿出去走走了?”
许南瑾端着瓷盅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垂眸道:“是。去镇外放了纸鸢。”
“嗯,年轻人,是该偶尔松快一下。”沐文渊点了点头,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落在许南瑾看似平静的脸上,停顿了片刻,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棠儿这孩子,自小被她娘宠坏了,性子跳脱,不懂规矩。若是她有什么言行无状、打扰你清修的地方,你不必顾忌,直接告诉我,我来管教她。”
许南瑾的心猛地一沉。
先生这话……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是出于师长的例行告诫?
他抬起头,对上沐文渊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洞察的目光,喉咙有些发紧。他努力维持着镇定,躬身道:“沐姑娘……天真烂漫,并未打扰学生。先生多虑了。”
沐文渊看着他,笑了笑,未置可否。他站起身,拍了拍许南瑾的肩膀:“没有便好。你是个好孩子,前程远大,当知‘业精于勤,荒于嬉’的道理。有些风景虽好,看看便罢,莫要……流连忘返,误了正途。”
“业精于勤,荒于嬉”……
“莫要流连忘返,误了正途”……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许南瑾的心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来自家族,如今,也来自他一直敬重的师长。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他低下头,声音艰涩。
沐文渊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屋内再次只剩下许南瑾一人,和那盏摇曳的、昏黄的油灯。
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怀中的家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先生方才的话,更是字字诛心。
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涌入,吹不散他心头的窒闷。
窗外,月色朦胧,树影摇曳。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他与沐雨棠之间那片刚刚晴朗起来的天空,此刻已是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