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高中的记忆，底色是画室的松节油味、教室窗外四季常青的香樟，还有云溪——那个像永远燃着的小太阳一样，在我青春里喧闹了一年半的女生。
高一刚分班，我就注意到她了。不是因为好感，而是她实在太惹眼。今天为篮球场上的三分球尖叫，明天又捧着速写本追着美术生问技巧，喜欢一个人时坦荡得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热度退去时也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我向来喜静，习惯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刷题、画画，她的热闹于我而言，不过是窗外无关紧要的风景，看过，便忘了。
我们同班四年，座位近过前后桌，远过三排之隔。她偶尔会借我的笔记，指尖不经意碰到时，她笑得明媚，一句“谢谢路南”说得清脆；也会在我被老师点名卡壳时，偷偷塞来写着答案的纸条，冲我挤眉弄眼。我大多只淡淡点头回应，话少得可怜——一来是本性内向，二来是笃定，她的热情从不会在我身上停留太久，就像从前对那些男生一样。
真正让我对她有“特殊印象”的，不是好感，而是高三那个午后的心疼。
那天阳光格外烈，香樟叶被晒得发蔫，风一吹，满教室都是试卷哗啦啦的响。我交完作业回来，看见她趴在桌上，肩膀微微耸着，侧脸贴在冰凉的试卷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周围的喧闹衬得她愈发安静，那股藏不住的委屈，像细密的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我隐约知道她的难处：月考成绩断崖式下跌，班主任在办公室把她训得声音都发颤；和她最好的朋友闹了矛盾，有人听见那女生说她“心思不正，整天就会招惹男生”；前几天放学，我在楼下看见她和父母站在一起，父母脸色铁青，她低着头，手指把书包带攥得发白，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了过去。嘴笨，不会说那些“别难过”的客套话，最终只憋出一句“你还好吗”，声音轻得怕惊扰了她。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汽，被阳光一照，像沾了露珠的草叶。我心里莫名一紧，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薄荷味的纸巾——前几天看到她用的是这个牌子，便顺手多带了几包——轻轻放在她桌上，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回了座位。
坐下后，我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她盯着那张纸巾看了很久，才慢慢拿起，擦了擦眼角。我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偶然的交集，像往常无数次一样，过了就过了。
可我错了。
从那天起，云溪的目光，开始频繁地黏在我身上。
上课会偷偷看我，被我发现时，耳朵尖瞬间变红，慌乱地低下头假装看书；早上会把热牛奶塞进我桌洞，附上画着小太阳的便签，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雀跃；放学路上，总能“偶遇”她，叽叽喳喳地讲学校里的趣事，哪怕我全程只回应寥寥几句，她也说得兴致勃勃。
我很快就明白，她喜欢上我了。
这个认知，没有让我有半分欣喜，只有挥之不去的无措和压力。
她的喜欢太热烈，太汹涌，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让我无处可躲。她会攒半个月零花钱，给我买我随口提过的钢笔；会跑到画室，安安静静待一下午，只是在我画累时递一杯温水；会在走廊里拦住我，眼神亮得像星星，直白地说“路南，我喜欢你”，一次又一次，毫不气馁。
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丝毫心动。
不是她不好，只是她的热烈和我的沉静，本就格格不入。我习惯了按部就班的生活，心思全在高考和画画上，从没想过要在这个年纪谈感情，更何况，是这样一份让我喘不过气的感情。
我试着委婉拒绝：“云溪，现在应该以学习为重。”她笑着摇头：“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我试着刻意疏远：把牛奶还回去，说“我自己带了”；收下钢笔，第二天回赠她一本画册，划清界限；她跟我说话时，我尽量简短回应，不主动开启任何话题，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可她好像永远读不懂我的疏离。
同学开始起哄，每次看到她围着我转，就会笑着喊“路南，你就从了云溪吧”；老师也找我谈话，语气严肃地让我“注意影响，别耽误自己，也别耽误别人”。我像被架在火上烤，一边是她不管不顾的热情，一边是周围人异样的目光，连画室里那片我以为的净土，都开始变得让人烦躁。
我性子敏感，最怕的就是这样两难的境地。我知道直接说“我不喜欢你”会很伤人，尤其她当时本就被成绩和人际困扰，我怕那句话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我更知道，我的犹豫和温和，在她眼里，或许都成了“还有希望”的信号。
直到那天，在画室门口，朋友又拿我们开玩笑：“路南，云溪对你这么执着，你就心软一次呗？”
我再也忍不住，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疲惫和烦躁：“别再说了，她这样真的让我很有压力，像把我架在火上烤，进退两难。”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离去。我心里一沉，冲出去时，只看到一个落寞的背影，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下楼梯，消失在拐角。
朋友愣了愣：“是不是……被她听到了？”
我没说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我知道，这句话很伤人，可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宁愿她恨我，也想让她彻底死心——对我，对这份没有任何结果的喜欢。
从那以后，云溪真的不再纠缠我了。
桌洞里再也没有热牛奶和便签，画室里再也没有她安静的身影，放学路上再也没有“偶遇”，教室里，她也很少再看我一眼。她变得格外安静，总是趴在课桌上刷题，偶尔抬头，也只是望着窗外的香樟树，眼神放空，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鲜活。
看到她这样，我心里没有丝毫轻松，反而多了几分复杂。我知道自己伤害了她，可我别无选择——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继续消耗自己，不如让她早点认清现实，把心思放在更值得的事情上。
高考结束，散伙饭上，有人起哄让云溪再跟我表白一次，说“最后一次，别留遗憾”。她端着酒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不了”。
我们目光对视的瞬间，她没有了以往的慌乱和羞涩，只有一片平静，像一潭死水。那一刻，我知道，她终于放下了。
毕业后，我们断了所有联系。偶尔从同学口中听到她的消息，知道她考上了喜欢的大学，学了设计，过得很好。听到这些时，我心里会莫名地松一口气——还好，她没有因为我，一直陷在那段没有意义的喜欢里。
后来，我遇到了薇薇。她温柔通透，懂我的沉默，也懂我的坚持，我们在一起时，是舒服的、从容的，没有丝毫压力，像春风拂过湖面，自然而然。
再次见到云溪，是在美术馆的画展上。她站在一幅秋日梧桐画前，穿着浅蓝色衬衫，短发利落，眼里带着沉静的笑意，比高中时成熟了太多。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好久不见。”
她回头，看到我时愣了愣，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好久不见。”
我介绍了薇薇，她大方地打招呼，语气坦然，没有丝毫尴尬。我们聊起画展，聊起高中往事，她笑着说“当年年纪小，不懂分寸，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看着她眼里的澄澈和平静，终于把憋了多年的话说了出口：“那时候，我处理得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她摇摇头：“都过去了，没什么委屈的。”
告别时，她真心地祝我和薇薇幸福，然后转身离开，背影从容，没有丝毫留恋。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展厅门口，薇薇轻声问：“她就是你说的那个，高中时很活泼的小姑娘？”
“嗯。”我点点头，心里很暖，“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当年，我们确实不合适，而且我……从来没喜欢过她。”
薇薇握住我的手，温柔地笑了：“都过去了，她现在也过得很好。”
是啊，都过去了。
青春里的很多事，本就没有那么多圆满。云溪的热烈，我的疏离，像两条短暂相交后便渐行渐远的线，最终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奔赴了属于自己的、更好的未来。
而这，就是这段故事，最该有的结局。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